☆、一四七、奏折
今年的雪落得格外晚,入冬快一个月了才姗姗来迟,细盐般纷纷扬扬连下了两日。五更时分,天色依旧阴沉着,没有一点东方放白的意思。
浩南王无所事事地在内宫门口踱着,一身官袍外头披着大氅,乌青色的官靴每落一步,脚下的薄雪便立刻化作冰水。
身后的小太监已经上下牙格格打颤了,浩南王饶是年轻体壮也觉得冷。离开京城久了,回来才发现最讨厌这样的天气。今天也不知怎么回事,早朝迟迟还不开始,已晚了两刻了。他在候朝的耳房呆得憋闷,出来走走不料外头这样冷。
正打算转身回去,远远地看见有人贴着墙根走来,是个尼姑。
这大冷的天就着一件灰布单袍,头上一顶尼姑帽,露在外头的耳朵冻得通红。闷头走路也不嫌冷,想来人家是得道了罢。
浩南王在心里头打趣,抖了抖大氅迈步往前朝走。一阵劲风刮过,吹得他眯起眼睛,朦胧间什么东西被吹到他脚下。
低头定睛一瞧,灰不溜秋的帽子。
弯腰伸出手捡起。他不信神佛,但皇祖母礼佛至诚,小时候耳濡目染也知道对出家人尊重三分。转身便要叫身边的太监送去,目光一瞥却怔住了。
发现了新奇玩意儿似的,嘴角慢慢翘了起来,嘿呦一声,“原来是个假的。”
哪里是什么尼姑,不过头发剪得短又藏了起来,帽子被风吹落便露陷了。还是个年轻的姑娘,只是头发短到齐耳,像一朵墙角的蘑菇。
苏玉芍捂着被风吹起的乱发,自知也挡不住。她微微皱起眉,没想到一入宫便遇到如此麻烦。
引他进宫的正是东临,见状忙上前对浩南王介绍,“这是太后召来的苏居士。”又小声地解释了一句,“来协理后宫事务的。”
浩南王眼一眯,明白了她的身份。先皇驾崩后,后宫未生育的女子地位低微的被遣散了,稍高一些的都到白露庵修行。印象中没有这个人,许是他离京之后选进来的吧,不知挚姐姐怎么想的,这么看重她。
“怎么挑了个如此没规矩的。”随口对东临抱怨了一句。到白露庵出家还蓄着发,这样轻佻的女子知道忠孝二字如何写么。
声音不大,却被一阵风送到苏玉芍耳里,听得清楚。手放开头一抬,反倒笑得糯软恭敬,“臣妾只是想着,剃光了再留岂不麻烦。”垂下眼帘,屈膝福身,“告退。”
尼姑袍灰白黯淡,配上这宫中女人的柔妩动作,实在有些不伦不类。她也不在乎,转身便走。
浩南王怔了怔,将手中的帽子递给东临,使了个眼色。东临接过刚要去追,苏玉芍却好像背后长了眼睛,“不必了。”瘦削的身影渐渐被风雪吞没,却吹不散她清润的声音,“反正已回来了。”
香彻宫中,人影进进出出地服侍,寝殿们悄无声息地开合,似乎生怕进了一点冷风。晃儿一身明黄色的小龙袍,站在门口往里张望,“母后还没好?”
红萼得闲出来,一见他就迭声道,“小祖宗,快点回去用膳吧,太后娘娘着了凉怕过给您。”说着便吩咐晃儿身边的太监,“还不带皇上回去。”
大家好劝歹劝,晃儿终于撅着嘴走了。
虞挚在屋里听见外头的动静,眉间又阴沉了些许,低声责怪给她更衣的如寄,“怎不早点叫哀家起身。”
如寄不做声,知道虞挚此刻心急,责备的话却只能出口半句。那没说出来的一半如寄也猜得到:怎么让洛康王留下过夜?
洛康王已走了过来,“是我让她们不要惊动你。”他已穿戴整齐,立在她身后,镜中两人如芝兰倚玉树。
虞挚眉头舒展开来,看了镜中的人片刻,忽莞尔一笑说起了旁的,“今冬这雪也真是怪,迟迟不来,一来又不走了。”
她眼角斜睨,樱唇间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态慵懒地指桑骂槐,身上庄重的太后凤袍反更添了一抹禁忌风情。洛康王见了,忍不住一把将她翻转过身来,目光落下,其中燃起灼灼,“嫌冷了?”
最近琐事缠身,一个多月都没进香彻宫。
昨夜他可是春宵苦短,半分不觉冷呢。
“可不是……”虞挚说话声闷闷的,鼻音有些重,还没说完便扭过头去皱眉打了个喷嚏。她是真的染了风寒。
“不是我不走,只怕我走了你夜里冷。”洛康王笑着把眼前的病人拥在怀里,“昨儿你昏昏沉沉难受半宿,好不容易睡着了,我怎能弄醒你。”
虞挚靠在他肩头,他的胸膛确实很暖,让偌大的香彻宫不再冰冷,昨天她睡得很沉。醒来时还枕在他臂弯中,睁眼时看见他带着血丝微笑的眸子和下颌新生的胡茬,他就这样一夜未动。
怔神间,洛康王温热的呼吸已凑到耳边,“许久不见,想我了么?”顿了顿,又叹了一口气,“不知道照顾自己……”
他气息轻柔语调低沉,冰冷的冬天里犹如春风和煦,情到深处时,往往会带那么点患得患失的哀伤意味,让人心里不知是苦是甜。
虞挚推开他,与此同时嘴角抿起嗔怪的笑,“快去吧,上朝了。”
洛康王笑着走出香彻宫,天色阴沉,心里却晴朗得很。
泰极殿的耳房里,群臣正三三两两地聚在聊天,话题不外乎赈灾进展如何、今天早朝怎么还不开始。虞晋坐在太师椅上,慢条斯理地往面前的杯子里倒热茶。他位高权重,身外好像有一层无形的墙壁将众人隔开,除了宫相和少数几个尚书级重臣,没人敢上前与虞大将军搭话。
忽然,人们的说话声微弱了下去。虞晋抬眸,只见洛康王负手走了进来。众人忙不迭地向他行礼,心里还疑惑王爷怎么和早朝一样姗姗来迟,不过当然没人敢问。
洛康王走到虞晋对面坐下,立刻有人过来服侍。虞晋嘴角挑了挑,一摆手让宫人退下,背缓缓地离开了椅子,直身亲自将热茶往洛康王面前一推,“王爷请用。”大将军做久了,一举一动都高高在上慵懒威严,唯有在洛康王面前,才会露出众人难得一见的恭敬。
下了朝,太后身体不适先行回宫,擎政侯主持内阁议政。晃儿在宽大的龙椅上坐着,满耳朵都是大臣们文绉绉的争论,听得他昏昏欲睡,一如既往两腿一叉什么也不管。决断全权交予擎政侯,朝会未到中午便早早结束了。
来到泰极殿,不消通报径自入内,果然看见虞挚伏于案前,撑额阅读奏章。
“前头散了?”她抬起头,鼻音越发浓重了,说话都带着一股懒洋洋的滋味。
洛康王嗯了一声,从袖中拿出一份奏折放于桌上。虞挚扫了一眼,“这是什么?”一般折子都是由尚书省整理好递上来,不知他这是为何。
“十万火急的事,你瞧罢。”洛康王口里说着已绕到她身后,端起袖子,抬手为她捏起肩来。
他手下力道匀称,不轻不重的同时也觉不出有什么情绪。虞挚心里愈发疑惑,也顾不得拒绝他这般亲昵的伺候,蹙眉拿过奏折打开便看。
从头到尾看完,眉头依旧皱着,脸上却慢慢变红了。
蹭地站起来,转身将奏折掷到他怀中,“就晓得作弄我!”
明明是生气的话,可两人站得那么近,气息交缠说什么都带了绵绵。洛康王含笑低头,声音轻柔仿佛生怕惊走了眼前落网的小兽,“真的是十万火急呵。”
虞挚颊边红云腾地飞起,瞬间就让这对峙失了气势,不知是害羞还是倍觉压迫的紧张,她微微喘息着,风寒的鼻塞使得樱唇无意识微张,胸口极力压抑的细小起伏都尽收眼底,让人居高临下看去,只觉甜腻可人犹遮万种风情。
洛康王不禁俯首探过去,唇快要相碰的时候,却被她头一偏避开,“小心过给你。”声音低如蚊蚋,睫毛轻轻颤抖着,乌鬓下白皙如玉的肌肤分毫毕现。谁能想象,在帘后执掌大铭江山的女人,会是这般娇媚撩人。
“挚儿便是有毒,我也甘之如饴。”洛康王将她抵上身后的桌案,狎昵地蹭过她的耳垂,引起身下人一阵颤栗。
不知是为了这句话,还是为了项间徘徊的炽热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