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九、赐袍
“没什么事的话,奴婢告退了。”
沉默中如织站起身,脸上依旧冷冰冰的,略一蹲身算作屈膝。
“留步。”虞挚见她已转过身,忽然一笑,闻声软语,“就要到珏国当家作主了,以后若是见面,哀家还得求你多关照。”
如织不由扬起头,嘴里却仍淡淡道,“不敢当。”
虞挚望着她挺直的背影。少顷,手中银匙放下,铛地一声脆响,“喝杯故乡的茶再上路罢。”
她的声音平静简单就如阳光下的湖水,不含任何杂质,又闪着粼粼波光让人无法看透。如织心里一沉禁不住回头去看,然而在虞挚那完美无缺的笑容中,看不到丝毫真诚抑或杀机。
什么都没有,但又好像蕴含无尽深意。
逼得人情不自禁想要后退。
如织退后了一步,却撞在什么人身上。猛地回头看见陈泉清俊漠然的面容,眼底一抹永不退去的疲倦,连说话的时候似乎都伴着一声低叹,“小的送你上路。”
如织只觉一口气扼在嗓子眼,看着渐渐逼近的陈泉东临和他们身后端着托盘的如寄,她正看着自己,眼中毫不掩饰含着惋惜,一闪一闪的是泪光么?
“不!”如织嘶声呼喊,转身朝虞挚扑了过去,恨不得即刻抓住她问个明白,“你刚说过要放我走的!”
话音未落双臂便被死死钳住,绝望地回头只看见东临惨白的圆脸。如织不敢置信地盯着他们却挣扎不得,下一刻就被陈泉生生掐住下颌疼得张开了口,如寄端着毒药的手开始微微发抖,东临难过地扭开头去。
虞挚从头到尾目光低垂,专注地瞧着看一小碗被捣烂如泥的红豆沙,似是在遗憾那面目全非的香甜。一阵绝望却发不出声音的挣扎,牙齿与瓷杯碰撞的细响,继而便没了动静。
“不……”如织双腿发软滑坐在地上,吞不下的毒药如涎水般从嘴角流了下来,她却不敢相信自己的终结就此注定。
马上就可以去珏国了,马上就可以见到淮意王了。一别千山万水,岁月绵长,他至少还记挂着她……多么美好啊,可怎么一触手就碎了呢。
“你这出尔反尔的卑鄙小人!我在洛康王面前没有指摘你半个字,你竟一定要我的性命不可!”所有的希望都破碎了,此刻连痛苦都被懊悔淹没:若不是为了去珏国不敢跟虞挚撕破脸,自己早就将她过去做的好事一件一件说给洛康王听了。
以为这番忍辱负重可以交换自由,她却还是下了毒手!
“哀家刚才几时妨着你说话了?”虞挚倒是笑了,笑她的指责荒诞无稽,“说到底你还不是为了自己?想逃到珏国对付哀家,你以为哀家是傻子?会放你去吹淮意王的枕边风?”
一连几句话问得轻巧,却将如织逼得哑口无言,身体终于禁不住颤抖起来,“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狠。”
虞挚目光缓缓扫过她的脸,嘴角的笑意挂在那里,但并不妨碍她说出最绝的话,“哀家原来不过念着旧情……”下一刻脸色骤然就变了,抓起桌上的小碗狠狠掷了过去,带着深宫之主喜怒无常的凌厉,“你倒真以为自己翅膀硬了不成?!”
搅得稀碎的红豆沙尽数扣在如织脸上,冰冷的黏液顺着两腮流下,便是将死之人也能感到深入骨髓的耻辱,如织却一时发不出声音。她怕了,过去斗天斗地的时候她死也不怕,今天面对这般的虞挚,甚至明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她还是怕了。
原来过去那些败给香彻宫的人,临死前的感觉是如此这般。
“从当日淮意王蒙面拦截马车的时候,哀家就知道是你在暗中怂恿作祟。回宫不过陪你演了一出戏,那是哀家给你的最后机会。”虞挚站起身,走到如织面前五尺处停下,居高临下犹如宣判。
如织挑起眼皮看她,嘴角的豆沙流进口中,是苦的,苦得她想要大笑,“谁要你的机会!我就是反了,就是要你们的命!淮意王不是看上你了么?不是不要我么?好啊,我就让他去救你,我就要看你们死在一处去做一对鬼鸳鸯。”
她喘了口气,脸色因为激动兴奋而变得潮红,丝毫不顾腹中渐渐涌上的疼痛。她要说,死也要把一切说出来,让虞挚颤栗后悔!
“你在白露庵过得自在,皇上却把我当成你的替身!凭什么他们都为了你糟践我!我说服皇上接你回来,我知道你那时候脸上在笑心里在滴血!我就是要看你生不如死的样子哈哈哈!”
啪地一声脆响,笑声被打断了,如织偏过头去嘴角涌出血来。乌黑色的,源源不断地涌出血来。
如寄右手颤抖着,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才意识喉咙哽着,泪水滚落濡湿了脸颊。那一巴掌毫无意识,现在手心生疼,连着心也疼。
虞挚垂眸看着如织,目光透过她被血染得胶着的乱发,仿佛能将她脸上的狰狞与狼狈看得一清二楚,“你啊……”叹息一声,没有讽刺也没有惋惜,没有任何感情,“要恨就恨,偏偏还想着去珏国,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你错就错在太贪心,也太高看自己了。”
她言语和缓,面对匍匐在脚下、即将死去的人,丝毫没有当权者的得意。连如织都恍惚觉得,好像她站着与自己跪着没什么不同。
“我贪心?当初我誓死维护你的时候,她在干什么呢?”如织抬手一指如寄,森然质问,“她背叛了你,等到皇后失势才像个落水狗似的回来,你却让她做一宫主管!这公平吗?我愤怒也是因为贪心作祟吗?”
环顾四周,看着曾经朝夕相处的伙伴,他们也曾在一起亲如家人,可如今虞挚说要她的命,他们就二话不说落毒。
“凭什么这么对我!”内心最深处的委屈翻涌而出,纵然想要装作强悍凌厉,泪水也忍不住溢出,“就因为我是出身卑微的宫女吗?可你又是什么?郡主?还不是随时供皇上玩弄的下贱女人,时至今日人尽可夫,能比我高贵到哪去……”
一口血涌了出来,让她再也说不出话。虞挚就站在那里,甚至不用动一根手指头,她便已然奄奄一息了。东临等人在旁听她指着太后的鼻子怒骂,脸色不由转为青白。
虞挚却并未动容,手指捋了捋袖上的花边,“哀家至少没有像条狗一样,傻到给太皇太后那种人卖命。哀家也没做过白眼狼,为达目的不惜出卖身边的人。”她眼角瞥着如织,声音不大却冷到了极致,“江潮平待你如何,颂月那丫头待你如何,让你对他们下毒手?”
如织被问得定在那里,垂着头一言不发,乌血一滴滴掉落,浸染了衣裙。
“不错,不错。”她喉咙中发出咯咯的响声,竟是哑然笑了出来,“我要害江潮平,我杀了颂月,杀人岂能不偿命。”
她爬起来端正地跪好,一个头叩下,“奴婢罪该万死。”
虞挚眼帘一落,迈步从她身边走了过去。红萼等人忙悄然跟上,生怕她有什么不妥。
原本安静的屋内越发死寂了,如一潭宿命之水蒸发着死亡的气息。如织直直挺起身,目光涣散什么也看不见了,犹自冲着虞挚刚刚站立的方向一笑,“奴婢在黄泉路上,等着太后。”
已不再会有回应。
闭上眼,等待最后时刻的到来,耳边忽然响起低低的声音,“朝凤宫的巫蛊是我埋下的,我从来没有背叛太后。”是如寄,她还没走,还有一件放不下的心事,“那时不能说,没想到却害了你。如今告诉你,不知还有没有用……”
最后,连如寄也走了。
如织再没有力气,静静躺在地上,双手捂着脸蜷缩起来。瘦弱肩头微微的颤抖愈演愈烈,最终在指缝间泄露了一声压抑的哭泣。
窗外阳光明朗,春意盎然,万物复苏的季节,也有生命悄然萎靡终结。
如织悄然无声地死了,在偌大的后宫中就像石沉大海,没人会去关注一个粗使宫婢的命运。倒是洛康王过问了几句,得到的答案是如织见虞挚不计前嫌答应送她去珏国,思及以往自觉无颜以对,离开香彻宫便自尽了。
洛康王自然深信不疑,看到虞挚难过的样子不由安慰了几句,晚上也极尽温柔。春夜温暖又微凉,虞挚撑身伏在他胸口,被子滑落腰间也不觉冷,青丝如水般铺排开来,在白皙的背脊上蔓延着遮住了□□。
“皇上被关了一天,尽快放出来吧。”洛康王将她的头发一圈圈挽在腕上,也一点点滑过她美好的身形。
虞挚却不领情,脸上的神色淡淡的,“关着。不管教怎么行?以后岂不闹翻天去。”
洛康王怔了怔,继而无奈失笑,“你可真够狠的。”他抬手将挽好的青丝褪到枕上,虞挚背上失了遮盖觉得凉,赧然又往他身上贴了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