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现实和未来
林烬搂着熟睡的林时,在嘎吱作响的木板床上辗转反侧。窗外月光如水,将狭窄的屋子照得半明半暗。
他轻轻抚过弟弟瘦弱的脊背,想起方才秦逸兴叼着草根说的话:“你小子最近神龙见首不见尾啊!”那语气里的调侃,让他忍不住在夜色里弯了弯嘴角。
是啊,最近的日子实在太幸福了——程添锦的玫瑰酥,明德书店的安稳,林时和沫沫的笑脸...幸福得几乎让他忘记,这是1930年的上海。
睡意渐渐袭来,林烬的眼皮越来越沉。朦胧间,他仿佛听见远处传来隆隆的闷响,像是夏日的雷声,却又更加沉闷、更加连绵不绝...
突然,一声尖锐的啸叫划破天际!
林烬猛地睁开眼,却发现自己站在一片焦土之上。天空被硝烟染成暗红色,远处残破的楼房像被巨兽啃噬过的骨架。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火药味和某种肉类烧焦的可怕气味。
“这...这是...”
他的脚边躺着一个年轻士兵,灰布军装被鲜血浸透,胸口还插着半截刺刀。
那人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望向天空的瞳孔已经扩散,嘴角却凝固着一丝诡异的微笑——仿佛在最后一刻,看到了什么美好的幻象。
“喂!你!”
林烬被人粗暴地拽到一旁,几个穿着草鞋的士兵抬着担架狂奔而过。担架上的人少了条腿,断肢处胡乱缠着发黑的绷带,血一滴一滴渗进焦土里。
远处传来女人凄厉的哭喊:“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还在里面啊!”林烬转头望去,只见一个旗袍女子跪在废墟前,十指鲜血淋漓地扒拉着砖石。
她身后,外滩那些曾经灯火辉煌的大楼,如今只剩下燃烧的框架。
林烬听见自己颤抖的喃喃:“不...这不可能...”一枚炮弹在不远处炸开,气浪掀翻了他的身体。
在坠入黑暗前的最后一刻,他看见天空中密密麻麻的轰炸机,机翼上血红的圆徽刺得人眼睛生疼...
“哥!哥!”
林烬猛地坐起,冷汗浸透了单衣。林时惊慌的小脸在月光下煞白:“你做噩梦了?一直喊‘飞机’什么的...”
窗外,1930年的上海安然沉睡。
远处海关大楼的钟声敲了三下,巷口传来巡夜人悠长的梆子声。林烬死死抱住弟弟温软的小身子,指尖还在不受控制地发抖。
“没事...没事...”他反复摩挲着林时的后背,不知是在安慰弟弟还是说服自己,“只是个梦...”
可掌心下的心跳声如此剧烈,仿佛要撞碎胸腔。
那些画面太真实了——烧焦的皮肉味、血浸透土壤的黏腻感、还有绝望的哭喊...这根本不是普通的噩梦,而是他来自未来的灵魂对即将到来的历史的预知。
月光移到了床头,照亮了墙上挂着的日历。
1930年9月17日,这几个数字像刀子般扎进眼里。林烬突然想起程添锦书桌上那些国际局势的分析手稿,想起报纸上日益紧张的时局报道...
怀里的林时又沉沉睡去,睫毛上还挂着泪珠。林烬轻轻吻了吻弟弟的额头,在黑暗中睁眼到天明。
远处黄浦江的汽笛呜咽着,像是一曲提前奏响的挽歌。他望着窗外宁静的月色,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
——这短暂的安宁,不过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平静。
林烬站在明德书店的柜台后,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本《战争与和平》的书脊。阳光透过橱窗照进来,将书架分割成明暗交错的条块,就像这个时代一样割裂得泾渭分明。
他的目光扫过门外的人流——衣衫褴褛的乞丐跪在街角,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穿皮鞋的商人匆匆走过,公文包里装着大把的钞票;更远处,一个妇人正哭喊着被人拖走,她脚边跪着的孩子头上插着草标...
“林烬?这本《楚辞》要包起来吗?”张冠清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
林烬猛地回神,这才发现手里的书已经被他捏出了褶皱。他勉强扯出个笑容:“啊...对,给宣小姐留着。”
转身时,他不经意瞥见墙角那面斑驳的镜子——里面的自己面色苍白得可怕,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
这哪还是那个在码头扛包为生的林烬?现在的他穿着体面的长衫,口袋里揣着程添锦送的怀表,连手指都因为太久没干粗活而变得光滑...
“喂!”
张冠清突然用书脊敲了敲他的肩膀,“你这几天怎么老是走神?”他压低声音,“该不会是程教授...”
“胡说什么!”林烬条件反射地反驳,声音却虚得厉害。他胡乱抓起鸡毛掸子去够书架顶层的灰,借此掩饰自己发抖的手。
掸子扫过书架,惊起一片尘埃。在飞舞的灰尘中,林烬恍惚又看到了那个梦境——燃烧的街道,残缺的尸体,还有林时那双满是惊恐的眼睛...
“咳咳...”
他被灰尘呛得弯下腰,突然听见门口传来熟悉的脚步声。程添锦穿着一身月白长衫走进来,手里捧着几本新装订的书,金丝眼镜后的眸子温润如玉。
“林兄。”他微笑着走近,“这是你要的《申报》合订本...”
林烬望着这个活在当下的程添锦,又透过他看到了七年后可能满目疮痍的上海。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程添锦敏锐地察觉异样,眉头微蹙:“不舒服?”冰凉的手指不由分说搭上他的脉搏。
“没...”林烬想抽回手,却被握得更紧。
程添锦的指尖按在他的腕间,那触感如此真实,仿佛在提醒他——此刻的安宁不是幻觉。
“今晚...”程添锦突然压低声音,“我带你去个地方。”
门外,卖报童的声音刺破喧嚣:“号外号外!日军在东北增兵!”林烬浑身一颤,手中的鸡毛掸子“啪嗒”掉在地上。
程添锦弯腰替他捡起,借着动作在他耳边轻声道:“别怕。”简单的两个字,却像是一句承诺。
林烬望向窗外,阳光依旧明媚地洒在石板路上。乞丐还在磕头,商人依旧行色匆匆,插着草标的孩子被一个穿长衫的老者买走了...这1930年的上海,既残酷又温柔地继续运转着。
他深吸一口气,接过那本《申报》合订本。书页翻动间,一张小小的纸条飘落出来,上面是程添锦工整的字迹:
「无论何时,我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