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北方的冬天本是少雨,近日却连绵不止,淅淅沥沥地浇透了天都城,偶尔让人有身处江南小镇的错觉。老夫人信佛,说是佛祖怜悯龙家,知祭事将近,连老天爷也来应景。
是日,天亮了有一阵了,光线却很暗,两匹轻骑一驾马车先后驶出了龙府,静悄悄地往城外而去。
驾马的自然是兰宁和樊图远,两人皆一袭素衣,干练而庄重,在前方不远处领路,马车里偶有喁喁私语,多半时间都蔓延着冗长的静默。
蹄声嗒嗒,单调而有节奏,兰宁攥着辔头,身体轻微摇晃,忽而侧首,樊图远沉重的脸色就这么撞进眼帘。
他们都知道,曾经坚实的记忆,时间会一点一点将它剥离,这个过程漫长而痛苦,无处可躲,无药可解,但总会过去,就像凛冽寒冬总要被蓬勃的新绿覆盖,岁月和他们都要向前行。
只是此刻,终究无言以对。
白马寺坐落山中,供奉着先烈的英烈祠在僻静的最深处,雨天让山路变得泥泞不堪,异常颠簸,很是费了番功夫才踏上寺庙前宽敞平坦的青石路。
岳梦鸢心里正嘀咕着怎么修路只修门前一段,忽闻吁声,马车跟着停住,车内的人一戗,两个女孩及时扶住了老夫人,稳住之后,刚要伸出头去观望,车轮又开始转动。
樊图远明显看到兰宁的马顿了顿,靠近了几步,眼神无声地在询问。
兰宁嘴唇q动,用只有彼此听得到的声音说:“这两边的林子里,五十米一暗哨,不知是谁的人。”
樊图远眸光半敛,并不惊讶,一进这里他就察觉到不同的气息,但对方似无敌意,不然也不会任由他们大摇大摆驶入寺中。
“进去再说,莫要惊了老太太。”
兰宁默然颔首,加快了步伐,很快,有些年份的檀色古木山门已近在眼前。
与别的寺庙不同,白马寺没有连天入云的百级阶梯,穿过山门豁然开朗,偌大的庭院外围种满了参天大树,只有寥寥数个扫地僧,手持长帚,从容平缓,将落叶积成厚厚一层,围成几条道,中间露出灰白色的石板,色调分明,通往大小各殿,乍一看像天然的迷宫,让人不得不佩服。
于是众人纷纷下车,驾车的下人牵着马匹往后院马房而去,樊图远等人则搀着老夫人步行往内院而去。
越往里走,越觉得误入了仙境,伫立着神兽的飞檐不断从深山迷雾中出现,纵横交叠,巨大的圆木支撑着庙宇的四角,多数傍山而立,高低错落,雪白的墙面之下围着半人高的镂空雕花木格,背面即是险峻的山渊,一眼投下几近眩晕。
行至主殿前,有小僧过来询问,得知要去英烈祠,便主动在前领路。虽然这条路走过无数回,但越近越觉得迈不开脚,像是整座山都压在了心坎,沉得喘不过气来。
“各位施主,路已带到,小僧先告退了。”
“多谢小师父。”
英烈祠已矗立在眼前。
祠堂前竖着一座鸦青色的石碑,上面用朱砂刻着两行篆体大字――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视线越过屋檐,最终落在层层拔高的后山坡,衰草连绵的土地上一片静谧,立满了方形的墓碑,一座一座,像秦皇的兵俑,寂寥而肃穆,不知长眠了多少年。
岳梦鸢起初有些害怕,却被未语泪先流的龙悠悠弄得一慌,忙圈起她的手臂,递上了帕子,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见老夫人开口。
“你们都去吧,我一人在祠堂上香足矣。”
说罢,也不顾众人反应,径自走进了祠堂,那老迈蹒跚的背影挺直着,刻意掩藏着丧子之痛,甚至没有再去坟前看一眼的勇气,让人心酸不已。
岳梦鸢示意他们先走,有她和嬷嬷看着不会有事,樊图远点点头,拉着踌躇不走的龙悠悠大跨步往后山去,兰宁心中默叹,跟了上去。
后山的陵园并不大,沉睡着天极元年以来为国捐躯的二十八位高级将领,墓碑是朝廷所立,孤零零地刻着生卒年月及姓名官职,没人知道他们生从何处来,魂归何处去,家住在何方,有亲人几何,几十年的光阴都化作一坯黄土,供世人景仰。
或许他们的魂灵还在此徘徊,镇守着麓山龙脉,遥望着天都盛景,唯独忘了要魂归故里,与亲人团聚。
有的墓前放着一簇白花,经过雨水连夜冲刷,花瓣零落一地,甚是萧瑟。他们踏花而过,来到龙怀溪的墓前,龙悠悠打开了手里的竹篮,把东西工整地摆在了矮阶上,尔后双膝一弯跪倒在前。
“爹,女儿来看您了,这些都是您最喜爱的菜肴……”说着,两行清泪划过脸颊,哽咽不成声。
樊图远一撩下摆,稳稳跪在她旁边,揽住她哭得瘫软的身躯,沉声道:“师父,徒儿不孝,身在他乡,不能时时为您锄草添香,请您原谅。”
说完,他用拇指轻轻揩去她的泪,安抚地拍哄着她,直到她情绪稳定,只是不经意间也红了眼眶。
兰宁在一旁浅声提醒:“不是有喜事要告诉将军?”
两人对视一眼,五指交握,齐身拜了一拜,樊图远道:“师父,徒儿与悠悠决定要携手一生,奶奶已经同意了。徒儿知道,这一直是您的心愿,但徒儿还是要说,不管有没有这些渊源,徒儿认定的,从来都只是悠悠这个人。”
龙悠悠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不由得愣住了,谁知他的下一句话更让她晕眩。
“徒儿很爱她,会爱到生命消亡的那一刻,就像您爱师娘一样,请您同意将她许配给我。”
陡地一声惊喘。
兰宁瞬间判断出这声音十分熟悉,但绝不是龙悠悠,她迅速转过身,眸底倒映出一个脸色煞白目含惊怒的少女――七公主云霭。
僵持了几秒,云霭首先发难,蹭蹭两步,青葱玉指几乎戳到了樊图远脸上。
“樊图远,你好大的胆子!亏本公主喜欢你这么久,你居然一声不响地娶别人?你怎能如此待我!”
此话一出,龙悠悠也微微白了脸。
兰宁急声喝道:“霭儿,陵园之地莫要大声喧哗,此事回城之后我再与你解释。”
云霭伤心气急,口不择言地道:“我不听!别再假装对我好,分明是跟他们合起伙来瞒骗我,兰姐,我恨死你了!”
兰宁竟无言以对,心下懊悔,原以为云霭只是年少迷恋,等樊图远成了亲,自然也就放下了,谁知她反应会这么大,闹得现在收不了场。
听到她责备兰宁,樊图远脸色更冷了几分,讥讽道:“下官愚昧,竟不知一个小小的骁骑副将,姻亲之事还要由皇家来安排!”
“你!”云霭一张俏脸忽红忽白,几乎咬碎了银牙,恨恨道,“樊图远,你别不知好歹!逼急了本公主,回去禀告了父皇,你就等着接旨迎亲吧!”
樊图远冷冷一笑,丝毫不受威胁道:“下官倒无所谓,只是以公主的傲性,不知能否忍受一个根本不爱她的驸马?”
一语中的。
若不是为此,云霭也不会跟他耗了这么久,她有作为一个公主的骄傲和尊严。
可她现在被戳中了痛处,在伤心、愤怒、羞耻种种情绪的影响下,完全失去了理智,令喝道:“樊图远,你是三哥的人,本公主不会动你,但不代表本公主动不了她!”她指着龙悠悠,“来人,给我抓起这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