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林教头风月太尉府 5
悬挂着锦帐的卧房内,高玉蒙着头一长条躺在床上,还扭来动去不住地哼哼。
高俅推门进来,床前伺候着的陆谦富安忙给太尉施礼。
高俅看了他们一眼,哼了一声道:“你们二人这几日辛苦了,且到外面休息。”
陆富二人答应一声便出了房,也不敢走远,就在房前的院子里闲看花草,只有老都管在房内伺候。
高俅站在床头,低喝一声道:“玉郎,爹爹来了,你还在这里装神弄鬼挺尸做什么?也不与爹爹见礼说话,真踏实作个起不来的痨病鬼么?”
高玉听了高俅的斥骂,立刻一掀被子,腾地一下翻身坐起来,张开两只手臂一把抱住高俅扎着玉带的腰,一张雪白的脸紧贴在他的锦袍上,哀嚎道:“爹爹,你快快救我!儿子要没命了!”
高俅噗嗤一笑,道:“谁要害你来?是有人谋财害命,还是贼人栽赃陷害于你?你万事都和爹爹说,爹爹自行文发去开封府交待!”
高玉张大了口愕然片刻,这才嚎啕道:“爹爹你又耍我!你明知我是看上林冲,百计不能得他,这才病倒在床上,哪有什么旁人要害我?就算旁人有意图谋,也得畏惧爹爹的权势,遮天大伞下我怕什么来?只是有求不能得,人生一大苦也!”
高俅坐在床上,缓缓地道:“终于说出实话来,这几天装神弄鬼好不磨人,你不肯直言,看来还有三分羞耻之心。林冲是个男子,你为了他寻死觅活,好不招人耻笑!虽然说‘抢男霸女’,终究霸女的时候多,抢男的时候少,一个硬邦邦的男人能有多少滋味?他又是个禁军教头,不比平头百姓,若是你看上个卖货的、读书的,悄悄运了来府里倒也使得,过些日子弄够了再给些银钱打发回去,似林冲那人却怎么摆弄?你这头小鹿还想压老虎?只怕他一瞪眼,便吓软了你的!”
高玉钻在父亲怀里不住拱来拱去,撒赖道:“爹爹,万事休说,我就是要林冲!他敢瞪我,我就把他的眼睛蒙上,他敢咬我,我便把他的嘴堵上,若是敢挣扎,四肢便都拴在床上,他还能怎的?爹,我整天想着那威武汉子,心中好不火热,若再不能成事,我的骨头就要被烧化了!那林冲就在您手里掐着,只要您动手,还不是手到擒来?您就帮儿子一把,将他放到我的床上,我但能和他过一夜,也是偿了平生夙愿,这一世也不白活了!否则儿子可真的活不下去了!”
高俅微微一笑,道:“你的平生夙愿可真多,我记得两个月前刚了却一件的。你只一味逞性,浑不顾他人死活,我看那林冲倒是个好的,做事精细谨慎,本事又不差,这些个教头里面他乃是数得着的人物,难道只为了你欲火焚身,便要摧折了他?上只因要回护藤萝,倒伤了紫荆树。”
高玉一听有门儿,一条细长身子在高俅怀里又拧又扭,如同绞股的麻糖一般,连声叫道:“儿子哪里会伤了他?只不过要他陪睡罢了,这也值得多说?他和谁睡觉不是睡,偏偏和我睡倒像是损伤了他似的!我又没说不让他当教头,他要干什么只管干去,回头爹爹再升他的官职,升作个总教头罢了,又耽搁他什么?好像让他吃了多大的亏一样!”
高俅噗嗤乐了出来,指点着他的额头,道:“我把你个不学无术的,凡事看得恁地容易,合着夜间你用小棍儿戳林冲的屁股,白天再让他拿着棍子给军汉们演练,倒是两不耽误!天黑后要他委曲求全,天亮了再重当一条好汉,你当林冲是演戏的,可能够马上变脸!林冲那人虽有一腔抱负,却只肯直中取,不肯曲中求,他若是贪慕富贵倒是好办了,让老侯说与他听,他自然应承,现在这样可是为难,难道只为了你的私心,便要罔顾国法?可惜了林冲啊!”
高玉见父亲眼看着松动了,便搂着父亲的颈子愈发撒娇耍赖,道:“他有何可惜之处?又不是什么‘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不过是个枪棒教头罢了,爹爹哪里寻不出这么个人来?我看街边上多有人卖解,一条花棒使得也好看,爹爹若缺人教枪棒,便唤了那起人来好了,就让林冲一心伺候我!”
高俅更乐,道:“你把军营里的事当做什么?随便一个卖艺之人花里胡哨怎能和林冲相比!罢了,我虽可惜林冲,但谁让你是我的儿子,总不能让你白白想死了他。莫在我身上再蹭了,弄得我一身鼻涕眼泪。”
高玉立刻蹦了起来,破涕为笑道:“您可真是我的好爹爹!爹自然要为着儿子,若那林冲是您的儿子,您也就不帮着我得他了!爹爹赶快,儿子等不及了!”
高俅笑着对侯都管说:“让那两个小子进来吧,这种事还真少不了他们。”
林冲在陆虞候家门前一连寻了三日,连一只老鼠都没逮到,一股气便也懈怠了,想到那日智深恼恨离去,心中放不下这个兄长,便出城去找鲁智深叙话。两人在菜园子里铺上酒菜,一边吃酒一边讲论武艺,谈得高兴了,便轮番施展器械拳脚,各自进益不少。林冲是好武之人,每日演练武艺倒觉得心胸开阔起来,把之前那件事都放慢了。
这一日林冲邀智深到城中游玩吃酒,两个吃够多时,在街上闲走,不知不觉来到阅武坊巷口,瞥见一条大汉,头戴一顶抓角儿头巾,穿一领旧战袍,手里拿着一口宝刀,插着个草标儿,立在街上,口里还自言自语说道:“不遇识者,屈沉了我这口宝刀!”
林冲已经有酒了,再加上正和智深讲论得高兴,一时便没有理会,只顾和智深说着话走。
那汉子侧目瞅着他们走过去了,转过身迈步吊在两人后面,如同缀着的线儿一般,大声痛惜地说:“好口宝刀!可惜不遇识者!”
林冲却只顾和智深走着,眉飞色舞正说得入港,浑未听到身后的话语。
那人见前面那两条肥鱼不住脚地走,似乎也有些急了,紧跟在后面抻着脖子叫道:“偌大一个东京,没一个识得军器的!”
林冲这一下可听清楚了,立刻停了脚步,回过头来看。还没等他问话,那男人便在他面前飕的把那口刀掣将出来,日头下映得明晃晃的夺人眼目,刀光反着阳光竟刺得林冲顿时一眯眼,脱口说出:“好刀!将来看!”
男子将刀递了过来,林冲接在手内,同智深看了,两个人不由得都吃了一惊,智深赞道:“果然是把好刀!瞧刀身上这许多雪花银纹,也不知是经过了多少次锻炼才得来的,只怕是千锤百炼。兄弟,你可要买么?”
林冲今日也是合当有事,被智深几句话说中心思,心中愈加发痒,抬头对那卖刀人道:“你要卖几钱?”
汉子咬牙道:“索价三千贯,实价二千贯。”
智深在一旁笑道:“这倒是不错,还未等人讲价,他自家直落三成。”
林冲道:“若论你这刀是值二千贯,只没个识主。你若一千贯时,我买你的。”
智深在旁边咂嘴,暗道往常看林兄弟倒是个忠厚之人,没想到讲起价来竟如此老辣,直砍一半。
这时只听那汉子道:“我急要些钱使;你若端的要时,饶你五百贯,一千五百贯总要给我的。”
林冲摇头道:“只是一千贯,我便买了。宝刀虽好,没个人认识也是枉然,若是不卖与我,你就是在这里站上三天,也没有别人出这大价钱买一口刀,旁人只道三十文买一把菜刀,也切得肉,切得豆腐。”
那男人满脸悲怆地叹了一口气,道:“金子做生铁卖了!罢,罢;既然已经到了这步田地,一文也不要再少了我的。”
林冲道:“跟我来家中取钱还你。师兄,你在这茶肆里坐坐,小弟给他取了钱便来,我们再吃些茶食说一会儿话。”
智深笑道:“你得了这口刀,还有心和我说话吃点心?只怕一双眼睛一颗心全在刀上,恰如新婚之夜一般。洒家且回去看看菜地,明日你我再相见。”
说完大踏步转身去了。
林冲摇头一笑,心道鲁师兄虽然是出家人,说话却还是俗世中人。于是自引了卖刀的那汉去家中将银子折算价贯准,还与他,就问那汉道:“你这口刀那里得来?”
那汉道:“乃是小人祖上留下的家传宝刀,因为家中消乏,没奈何,将出来卖了。”
林冲道:“你祖上是谁?”
那汉跺脚摇头道:“相公休问,若说时,辱没杀人!”
然后揣着银两转身便走。
林冲见状再也不问,自回房中捧着新买的这把刀翻来覆去看了一回,看了刀背又看刀刃,然后再看刀柄,越看越是喜爱,忍不住喝采道:“端的好把刀!高太尉府中有一口宝刀,胡乱不肯教人看。我几番借看,也不肯将出来。却不料今日我也买了这口好刀,如今我且不说,待日后慢慢和他比试。”
他看了一阵刀,忽然又想到那卖刀之人,一下子便想到他那身旧战袍上面,想来那人也是名将之后,家中才有这样的宝刀,只可惜英雄失时,不得伸展凌云之志,就像这宝刀蒙尘,若非自己买了,好悬要明珠暗投。
又想到那人满面风霜,尘黯征袍,蹉跎了这些年仍未有出头之日,将来也不知要如何,祖先的声名过了几代直到如今竟渐渐消磨了,再没有当年意气风发的威武壮烈,何其悲哉!那人祖上到底是谁?莫非是五侯杨令公么?杨家将是擅长使枪的,没想到竟有这样的宝刀。
他念头一转,想到自己与他相比,娇妻美眷,家业充裕,虽称不上高官厚禄,倒也自在美满,与那落拓的名将之后相比起来却是庆幸得很了。
林冲当晚不落手看了一晚,吃饭时也捧着刀看,夜间将刀挂在壁上,这一夜都未曾睡好,只睡了两三个时辰便躺不住了,未等天明便起身又去看刀。
用早饭的时候,娘子见他满脸喜气只是拿着刀看,也为他高兴,抿嘴笑道:“这刀真的这么好么?军器铺也有卖刀枪的,往常你去街上,从没见你夸过什么刀剑好,哪知昨日买了这把刀,倒像是得了龙宫的宝贝一样。这刀果然好么?我且拿去到厨下试试刀,刚好早上买的活鸡!”
林冲开朗地笑道:“娘子又拿我作耍,这乃是与人比试武艺的刀,却不是用来杀鸡宰鱼的,所谓‘割鸡焉用牛刀’,这把刀一向不得志,切莫再屈着它了!”
娘子嫣然一笑,两人谈谈说说用过早饭,林冲便去校场教习武艺。
他出门后,娘子走带墙边抽出那口明如秋水的钢刀,拿在手里看了一会儿,抬手又放回鞘内,轻轻地说:“总算扫净了晦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