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三月时节,道路上走着一个道士,只见他身着白绫道袍,外罩天青二十八宿大袖鹤氅,头上戴着镶玉道冠,脚上净袜云鞋,手中拿着拂尘,背上插着七星宝剑。这道士身量高挑,体段匀称,在土路上不疾不徐地走着,不断往两边看着青山秀水,看那姿势倒果真有一种潇洒出尘的悠闲。
他正走着,便看到前面风光忽然有所不同,只见远远地一簇红霞,明艳艳挂在山林巅,仿佛天庭着了火,连半边天都烧红了一样,道士一看便叫了声“好景致!”兴致愈发高昂。
此时已是临近黄昏,道士走到山根近处,见树木丛中闪着一所庄院,庄后重重叠叠都是乱山,那道长便来到庄院门前打问讯借宿,那庄客却百般不耐烦,道:“道士,我庄上今晚有事,歇不得。”
那黄冠客气地问:“怎的歇不得?贫道又不用你家猪羊河鲜地管待,只要吃些青菜豆腐的素斋饭便了,也不用人歌舞弹唱陪伴服侍,吃饱了贫道自去挺尸,你家愿做什么便做什么,与我何干?在这里混过天黑,明儿早上贫道自走了,回到道观还能给你们念诵祈福哩!”
庄客听他这么一大篇话,更加烦躁,挺着腰子硬气道:“道士快走,休在这里讨死!再不去时便捉来缚在这里,你还不知我们这是什么地方哩!”
那羽士惊诧地说:“哦呀,如今世道不得了了!一个本分的村庄如今竟弄成个山大王的一般!你便是占山为王,也只留下买路钱,却不该绑我这修炼之人,官府也没个随意捉人的,总得安上个名目,你这里怎地如此?莫非是被什么邪祟魇着了不成?却正是贫道的本行买卖,看本仙君降魔除妖,我这七星宝剑专斩天下妖邪!哇呀呀!……”
那道士从背后抽出宝剑便在空中乱挥了起来,众庄客见他如此荒唐,便都围了过来,也有帮腔的,也有解劝的,一时间热闹成一片。
这时从庄子里走出一个老者,那老者年近六旬之上,拄一条过头拄仗,走来喝问庄客:“你们闹甚么?”
众庄客都说:“叵耐这道士挥着宝剑要砍我们哩!”
道士忙说:“非也非也!俺这宝剑只斩妖降魔,却是不砍好人的!各位大哥这般说却是冤杀我也!”
一个庄客笑道:“这道士好会说话,他这么一说,倒把我们都贬作妖魔了。”
那老人虽是愁苦,却也带了一丝笑意,道:“这位道长不知是从哪里来的?道号如何称呼?”
那道士将宝剑收了,单手擎掌施礼:“无量天尊!贫道乃是五台山的道士,叫做苗雪山,云游四方,专一除魔卫道,今晚赶不上宿头,借贵庄投宿一宵,不知老庄主肯接纳么?”
老者闻言,点头道:“既是五台山来的道长,随我进来。”
苗雪山在老人背后冲着那些庄客嘻嘻一笑,便跟着老庄主进去了,把庄客气得要不得。
来到厅堂之上,分宾主坐下,通了姓名,原来那老者唤作桃花庄刘太公,从来礼敬僧道出家人。刘太公见苗雪山相貌俊雅清朗,想来也是个得道修真的人,便十分客气,吩咐庄客准备上好的素斋饭,不多时搬上来,乃是黄芽豆腐、木耳面筋,倒也齐整。
苗雪山从容优雅地吃了,让刘太公并两边的庄客看了都暗中称赞,几个伺候的庄客心中想:“无怪老庄主看重他,这般闹乱处还格外叫做些好素菜给他吃,只看这吃饭的姿势便与众不同,分外好看,同是吃饭,人家便吃得如同绣花一般,似俺们这伙人吃起来便如同掘地,粗鲁得不得了!”
过了一阵,苗雪山吃毕了饭,向刘太公道了谢,太公便语气消沉地说:“胡乱教道长在外面耳房中歇一宵。夜间如若外面热闹,不可出来窥望,免得连累了你。”
苗雪山问:“敢问贵庄今夜有甚事?”
太公皱眉道:“非是你清修之人闲管的事。”
苗雪山看着他的面色,问:“太公,缘何模样不甚喜欢?莫不是怪贫道白吃你的么?待我记下庄主的名字,回去道观里打醮求神为庄主一家求福也就是了。”
太公摇头道:“道长听说,我家时常斋僧道布施;那争师父一个。只是我家今夜小女招夫,以此烦恼。”
苗雪山眼神一闪,笑道:“太公差了!男大须婚,女大须嫁,这是人伦大事,五常之礼,何故烦恼?你女儿又不是个女道士,平白把她老在家里做什么?”
太公叹息道:“道长不知,这头亲事不是情愿与的。”
苗雪山笑得更欢,道:“太公,你也是个痴汉!既然不两相情愿,如何招赘做个女婿?没的引狼入室!”
刘太公大恸,道:“道长一向念经修道,哪晓得红尘中诸般稀奇古怪的事!老汉只有这个小女,如今方得一十九岁,被此间有座山,唤做桃花山,近来山上有两个大王,扎了寨栅,聚集着五七百人,打家劫舍,此间青州官军捕盗,禁他不得。那一日也是冤孽,那二大王叫做小霸王周通的,因来老汉庄上讨进奉,见了老汉女儿,撇下二十两金子,一疋红锦为定礼,选着今夜好日,晚间来入赘。老汉庄上又和他争执不得,只得与他,因此烦恼。非是争道长一个人。”
苗雪山听了,点头道:“原来如此,竟是强媒硬保了!这桩事情不独妖仙家有,凡间也多得是,说起来妖仙倒是和凡人学来的!老太公你道是不情愿,可我看你那一班儿庄客可都威风得意得紧,倒似他们做了大王的岳父一般!太公既想退了这亲,贫道如今有个主意,今儿晚间我和他好好说说因果报应之事,劝得他回心转意,不娶你女儿,你看好么?”
太公似信不信地说:“可能么?他是个杀人不贬眼魔君,你只谈因果,如何能彀得他回心转意?岂不是如秀才遇到兵一般?”
苗雪山笑道:“太公放心,我在三清真人处学得好《太上感应篇》,我若念起经文来,便是金石之人也让他软化成一摊铁水,回炉另造!管你要个什么形状的人儿都塑出来也!今晚可教你女儿别处藏了,贫道就你女儿房内说因果,定让他今生再不起娶妻的心,一发替你断了根。”
太公喜出望外,却仍是老成持重地道:“若能如此十分之好,只是不要捋虎须。”
苗雪山展颜一笑,道:“太公放心,除非是那不长眼的,否则哪个肯平白送死?你便依着贫道的妙计而行,定让你顺心如意。”
刘太公额手称庆,笑得脸上的皱纹都绽开了,道:“却是好也!一天乌云都散了!我家有福,得遇这个仙长下降,消灾解祸!今后更要礼敬道君佛祖,老天都庇佑我家哩!仙长方才吃饱了么?可要再吃些素斋?”
苗雪山道:“如今我却不吃素了,有大块的猪肉羊肉煮来吃些,再来两壶酒,吃了才有力气说法!”
刘太公慌忙张罗着上酒肉,不多时便端上来两盘精肉,果然一盘是猪肉,一盘是羊肉,都是切成大块,庄户人诚朴,都是按着苗雪山说的做来。还烫了两大壶酒。
苗雪山见了酒肉,顿时不像方才那般斯文,拿筷子戳起一块肉来大张开嘴便放了进去,雪白的牙齿只咀嚼了两下,便囫囵地都咽了下去,众人甚至能看到那肉块顺着脖子一路滑下去的情状,真仿佛猛虎吞羊一般,这才知道原来方才吃素斋的时候不是优美斯文,乃是不爱吃!
苗雪山张开大嘴好一顿喝酒吃肉,不过半刻时候,便把两盘肉和两大壶烧酒都吃净了,真个如风卷残云一般扫荡净尽,看那吃肉的样子不似道长,倒像猛虎饿狼一般,看得众人都暗暗咋舌。有那精乖的庄客心中暗暗吃惊,想到这道长只怕不是个好相与的,今儿晚上这桃花庄上龙虎相逢,还不知怎的乱呢!
苗雪山吃饱了酒肉,便请太公带他到刘小姐闺房去,此时刘太公的女儿已经被他寄送在邻舍庄里躲藏去了,房中等待洞房的新人便是苗雪山。
然后太公与众庄客自出外面安排那要命的婚庆筵席,苗雪山自在房中打量里面的摆设,见虽都是寻常的榆木杨木桌椅,但雕刻得倒也有些新鲜花样,床帐虽然俗丽,却着实是锦缎做的,他暗暗点头,看来虽是庄户人家的女儿,却也着实娇养。
苗雪山这便开始准备,他将房中桌椅等物都掇过了,诛妖宝剑放在床头,放下销金帐子,然后便从窗户窜了出去,坐在房顶上往下看。
过了一阵天黑下来,已是初更时辰,这时只听远处山边锣鸣鼓响,远远地四五十火把,照耀如同白日,一簇人飞奔庄上来。只见前遮后拥,明晃晃的都是器械旗枪,尽把红绿绢帛缚着;小喽头上乱插着野花。苗雪山噗嗤一乐,看这班人这副做派倒不像是从桃花山上下来的,却好似从花果山上下来的。
再看前面摆着四五对红纱灯笼,照着马上那个大王:头戴撮尖干红凹面巾;鬓傍边插一枝罗帛像生花;上穿一领围虎体挽金绣绿罗袍,腰系一条称狼身销金包肚红搭膊;着一双对掩云跟牛皮靴;骑一匹高头卷毛大白马。细瞧那容貌,虽不是十分俊美,倒也清朗可观,一张还算白净的脸盘,长眉大眼,鼻梁端正,长得最好的就是那张嘴,不是一张阔口,菱形嘴唇甚是文秀。
苗雪山暗自点头,道:“只这一张嘴便有了风情,值得我下口了。”
那大王来到庄前下了马。只见众小喽跳跃着齐声贺道:“帽儿光光,今夜做个新郎;衣衫窄窄,今夜做个娇客。”
刘太公听了只是觉得心中发苦,慌忙间却也只得亲捧台盏,斟下一杯好酒,跪在地下。众庄客都跪着,便如迎接天王一样。
那大王礼贤下士一般弯腰把手来扶,道:“你是我的丈人,如何倒跪我?”
太公是个年老识时务的,哪敢以长辈自居?连忙谦恭地说:“休说这话,老汉只是大王治下管的人户。”
那大王已有七八分醉了,见他如此知情合意,想着两家今后往还定然顺当,便呵呵大笑道:“我与你做个女婿,也不亏负了你。你的女儿匹配我,也好。别的休说,今后山寨的进奉免去一半,若是有强人来欺你,你只管来找我!”
刘太公把了下马杯,众人来到打麦场上,见了花香灯烛,仿佛拜神上贡的一般。
大王见他把自己当神佛般恭敬,心中大乐,道:“泰山,何须如此迎接?”
那里又饮了三杯,来到厅上,唤小喽教把马去系在后院马槽上,预备今夜痛快一晚。小喽把鼓乐就厅前擂将起来,这班人哪懂得奏乐?无非是荒腔野调,虽然不中音律,倒也胜在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