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在鬼房间内留书,一共只写了五个字:去找江无缺。
我知自己鲁莽,也知自己一遇仇皇殿之事就会不淡定,如今四年已过,自那次囚室最后一见,小鱼儿使出万般手段,就差将仇皇殿整个儿翻转,然而江无缺此人,却像是凭空消失,再无踪迹。
是我授人以柄,在潜意识里,我并不恨殿主利用我,是那时我心甘情愿遭他利用,然而我帮他是真,骗江无缺是真,心中愧疚难安也是真。
即便小鱼儿从来没有怨责之词,甚至愿意帮我脱困,更愿意为我打探一家四人下落,我却真正到离开仇皇殿时才知,殿主并没有碰我的家人,他不过是用了几句莫须有的言语,我便妥协了。
因此这日,我站在昆仑山巅,我必须来看看是谁令昆仑告急,我必须想办法回到仇皇殿,我要见解星恨,我要找到江无缺!
然而前路漫漫,如同眼前所见。
即便到了此刻,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这趟昆仑之行,所面临的,竟会是被一个头戴白铁面具的疯子追赶。
他的确是疯子,当我站到昆仑大殿前的广场,眼前所见,便是这人一身浴血、犹如恶鬼修罗、无休止残杀的景象。一个人,遭几百人围攻,棍棒过处,无不血泼盖天,声嚎如鼓――
他使的是铁棍,我从没见过有谁真正用棍棒杀人,但是今日,我见到了,并且见够了。在他棍下,若是头颅,便顷刻爆裂,若是四肢,分崩离析,他可以一棍使人家身体扭曲变形,一棍扫到颈上,头与身体分离,鲜血便从那个断裂之处喷洒,急速枯竭,身体倒下,头却滚落别处。
几百人的场面,最后只剩下一个,流了遍地的血,那人便是他。
这一日满月,云开雾散,然而昆仑雪山,总会落雪……
当铁面人看见我,其实我已经逃了,只是我不知道他如何从十多丈开外追踪而至,像不死不休的狩猎者,只要是活物,只要他还活着,便会越来越近……我绕着昆仑大殿发足狂奔,雪落得极慢,我抬头,总会看到大殿房檐上,鸱吻、狻猊、狎鱼、獬豸……一个个异兽,形貌骇人,双目圆瞪――我闪身,躲进阴暗的角落,扼着自己的咽喉,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息。
月色所及之处,铁面人于光下投射出黑影,踏雪,持棍,一点点靠近。
他身上有极重的血腥味,就像那些死在他手下的亡魂、竭尽所能将自己的最后一口怨气附着在他身上,没有生人敢靠近这种人,没有生人是不怕他的,因为当他杀人之时,其实并不能算作是人。
脚步声,甚至轻过我大力起落的心跳,他终于还是来了,走过转角,转过身,看到我――
举棍,他的眼睛不可避免与我对视,然而铁面之后,我看不到他的视线。
那双眼中没有一丝光亮,像一具什么也不剩的空壳,他看着我,平淡漠然,视线笔直又幽暗,他瞬息不眨地看我,我却觉得,他其实是看不到我的。
铁棍高过头顶,宽大的衣袖由他手臂滑落,这片刻,他的阴影盖在我的头上,我用力闭起眼睛,却在最后关头,生死一线、千钧一发,我的脑中,再次浮现这个铁面人……他的铁面,和他始终不变的视线――
月色下的铁器,白光森冷幽然,月光下的铁面人,满身都是煞气,只有眼神是平静的,他没有杀红了眼,他看向任何一处,都是相同的空洞与冷淡,露在铁面下的嘴唇与下颚,合在一起,勉强可拼凑出他的神情,还是冷淡。
将死之时,最后想到的,竟是这个即将用棍棒敲杀我的男人,这未免,有些荒唐。
然而那双眼,不论是什么样的眼神,我都再熟悉不过,甚至他身上的气息,即使被浓重惨烈的血气吞噬,我仍可分辨,他手臂上的伤,我记得住深浅、数得出数量,他颈上的吊痕,我用尽一切办法,不让伤势影响声带。
江无缺!
我想不到我的目的这么快就可以达成,我要回仇皇殿找你,然而只到了昆仑,便看到了你,所以任务结束,我终是逃不过一死。
雪山的雪,忽然落得有些重了,也急了,这时凉风在面前掠过,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然而一个人的声音,却适时地出现,解救了我。
那道声音,有些哑,缓慢细致,温和优柔得令人动容,他说“住手”,只一句话,便令我面前这个屠佛弑神之人,乖乖听令。
我睁开眼,铁面人无声地放下铁棍。他退到一侧,将棍竖直握起,支在地上,半垂下眼,接下来,便再也不动一动。像一切都与他无关,即使雪落,即使我仍在看他,即使另一个人,声音温吞又柔软,缓缓向我走来――
“唰”地一声,那人的脸背光,自腰间抽出佩剑,“不要想逃,”此人以最轻浅无力的声音向我警告,“敢背对我就杀了你。”
慢慢靠近,清冷的月晕便落到眼前的脸上,那一瞬间,我再一次听见自己的心跳。
风起,这人早已散落的长发漫天飞扬,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红纹面具令我几乎窒息,一袭淡衣,身后,纷落错舞的雪花与月色交相辉映,我想到小鱼儿曾对我说起东方海岛的落樱,这一瞬间,我想我大概终于能够构想出那副场景,一个人站在雪中,一个人于月色之下,一个人,便仿佛那一霎间狂放的樱花般……令我窒息。
……
昆仑大殿,我被铁面人捏着手腕,因为先前,覆面之人向他吩咐:“带他过来。”
于是我被拉过手,铁面人的指尖很轻,慢慢上移,扣住我的脉门。
大殿之上,明灯全灭,只有月照,一地银华,和一个双腿被砍之人,连同他周遭遍布的尸骸。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仇皇殿殿主轻声,一字一句仍被他说得无比清晰,咬字缓慢,只是高音处,有些无力,现出喑哑。
地上之人,膝以下,小腿与上身分离,身着掌门蓝衫,道髻,发丝散乱,抬起眼,面色沉稳。“贫道也再说最后一次,辜负所托是贫道之失,但本派上下皆已尽力,你再无所不能,也无法叫失却之物无中生有!”
回话时,这人忍着剧痛,神色不卑不亢,丝毫不愿示弱。
居高临下地看了此人一会儿,殿主忽然退后一步,“铁面,”他轻声道,“去废了那人一双手臂。”
铁面人抓着我的手便一松,我才反应过来,“铁面”二字,叫的原是江无缺。
江无缺放开了我,听话地上前,我向殿主去看,他想要的,不过就是一只空心的红宝石耳坠,却不是人家收着不给,是人家根本没有,拿不出,他便灭人家全派,难怪紫明道人说,仇皇讨债,昆仑有难。
所以这件事里,故人之子是江玉郎,为了一件死物,上门来讨,不得,屠门泄愤。难怪昆仑上下如此着紧,派出最高辈分的三名弟子前往恶人谷寻宝,只因他们早已知道,最终会成这般局面。
但是江玉郎,他不怕泄露身份,冒如此大险也要得到的红宝石耳坠,究竟是何等稀罕之物?
“住手!”我叫,他想要便给他吧,至少还能救回一人。
仇皇殿主、与昆仑派掌门藏翼子,两人同时向我看来,唯有带着铁面的江无缺,他慢慢靠近拉起藏翼子的手臂,未受分毫影响,像根本不曾有人在他身边说过任何话。
“你快叫他住手!”我扬声,“红宝石耳坠就在我手里!”
于是很忽然地,淡衣之人便笑了。他看向我,边笑边轻声细语:“不杀你是对的,我早知今夜一番,不会无功而返。”
向我靠近,两人身侧,一人惨叫,殿主并没有叫江无缺住手,像他此时,也变成了铁面人一般,对身旁一切置若罔闻,他不在意有人痛呼失声,也不在乎,转瞬之间,那昆仑掌门的手被废去,真正成了废人。
我心口现出隐痛,却并不是为殿主,只因江无缺变成如今这般,难道没有我的一丝功劳?
抬起眼,四年未见,似乎我又长高了一些,而眼前之人,一切如昔。
纹路深刻的面具,红色妖异的图案,面具下是苍白下撇的薄唇,我去看他的眼睛,想起他在我眼前出现之时,我心跳得不能自抑。
但当一切平静下来,我明白到,他仍是仇雠,仍是仇皇殿主,仍是江玉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