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一章
殿主亲上仙云栈,再无空手而回的道理。
他揭穿屋顶的那一刹那,小鱼儿必定就没了与他正面冲突的打算,任何人发起疯来都可归为恐怖,何况那人还是殿主。
再何况,谁又会信他的话,孙盈余是被他们亲眼瞧着死在域穴之中。
若不是苍穹突现,众人一拥而上,我想我还能瞒得更久。
我那时真的叫腹痛折腾得死去活来,实在无暇顾及那么多人同一时刻的表情,但殿主青丝变雪,我再怎么意识模糊还是无法忽略,因为二人分离实在短暂,三个月而已,他竟会幡然不同。
殿主一眼看定了我,从空中翻落,还未及说话,他身后,我看到江云一张惨淡中青白麻木的脸。
江云一道木然视线,直直盯在我与江无缺身上。那视线由震惊到混乱再到空洞,有一瞬间,我以为他会直扑我而来。但他又看了一眼江无缺,定定地站在那里,仿似天地万物都渐渐看不清晰,眯住眼眸。
殿主却不管他,出手抢人,正如那日域穴中强留的我的尸体,一模一样的走势发展。
我越往后越是痛到呻/吟,除了痛,还有隐隐的一股心慌。殿主饮尽全族火狐的狐血,身边又带齐喽罗帮手,小鱼儿江云江瑕纵使拼着一死都难阻他半寸。照此下去,江无缺若是不愿放手,只能将自己往日的软弱与不堪一击重演一次。他才刚刚下得了地,才自不久前的那一场风寒中痊愈,而他也不过是方才得知我身怀六甲,知道孩子的父亲不会是任何人,只会是他最为痛恨、有着与他不共戴天之仇、杀妻毁子之恨的江玉郎!
我因剧痛滞后思考,恍惚间觉出自己被殿主抢出仙云栈,知道身后有人穷追不舍,而我闭着眼,一眼都不敢多看。
殿主走得缓慢,故意叫人追上,出手,羞辱,循环往复……
山罅间蓦然传出一道刺空尖啸,那声音惨烈至极,不在耳侧,我却觉得震耳欲聋,就好像有个人要将自己的心肝脾肺生生撕裂一般,云巅涌动,殿主又缓了一步。
我被这人紧抱一丝都不得反抗,身上疼痛犹如被人活活扯裂,终于拉下他身前一缕白发,再无力忍受。
意识下滑,深渊之中初现梦境。
我虽弄不懂一梦黄粱因何而起,有一点却是明白,我在梦境之中,见到了殿主的过往点滴,一时一刻,清楚无误,完整缓慢,巨细无遗。
我见到那人如何在仇皇殿设立初期步步为营,如何为其壮大声势殚精竭虑,如何向胡夫人予取予求,许下那些漫天美好又不切实际的诺言,如何对待自己,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又如何对待自己抢来的义子解星恨。
彼时的解星恨,今日的江云。
在我还未进仇皇殿以前,在我与江云初遇的那片竹林,一个孩子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便是一个姿势的失误、一招剑势的迟疑,都会被殿主变本加厉地重罚。就好像那不是他的义子,而是仇人的儿子。
我只是奇怪,殿主会亲自去看江云练剑。他平日对江云言传身教,都是在仇皇殿的演武场,而竹林的所在,江云一直以为是他自己的一方天地。
江云六岁之前,殿主不许任何人与之接触;六岁之后接手第一个任务,成功而归,小小年纪,却受了本不该受的重伤。
那一次,江云同样受到前所未有的惩戒。
岁末大寒,鹅毛瑞雪,江云静静跪在房前的院落。仇心柳向她爹求情,胡夫人向殿主说项,殿主走入别院,问江云错在何处。
“轻敌。”
殿主听后便说了两个字:跪着――令江云雪地里跪了一日夜,大雪将人埋了,伤病发作险些一命呜呼,也无人敢将他挪动分毫。
殿主对人是狠,我没想过他对一个孩子也那样残忍。虽说他对仇心柳也不好,至多了却只是不闻不问,不闻不问到,仇心柳在他眼前受伤摔跤、流血痛哭、大叫爹爹,他也能视而不见坦然走过。
以致仇大小姐终有一日嫉妒起身为义子的江云,那些非打即骂、斥责教训、杀人命令,只要还能说上话,都比被自己的亲生父亲视作透明要好。
胡夫人为此质问殿主,殿主答得冠冕堂皇,他宁愿此一世形同陌路,都好过未来哪日吃里扒外。
因为江别鹤。
江云七岁那时,仇皇殿根基已稳,我被我爹安排,催眠术改头换面,以孙盈余之名进入殿中囚牢。
殿主起初任我胡闹,让我在他眼皮底下胆大包天,甚至有一次借假死,明目张胆助江无缺逃狱。
他从始至终大局在握,目的是叫江无缺对我信任,再借我去打压击垮那人。
而我懵懂无知,还未等傀儡师寻机令他爱上我,自己却先意乱情迷失心于他。
我看着自己与他在密室之中医治双眼,小心翼翼,便是靠近一分都要受他十分残暴,他对我冷漠,动辄伤筋断骨,我却都能甘之如饴。
我不知道他对我的那些好,那些细小又温暖的感动,为我披衣取暖,毫不迟疑叫出我的名字,几次狭路相遇,都是他刻意安排,甚至在事后与傀儡师公开讨论,我终于梦中得知真相,才知一腔真心,到头来无地自容。
我已恨他到无以复加,也再恨不出多一丝余力。便是他日后真对我暗生情愫,那由催眠术引发、他想要否认却抗拒不得的爱恨并存,都已对我全无意义。
可他那时即便爱我,却还要恨我令他去爱。
他第一次因我对江无缺关怀而正视自己心境,当即去把江无缺虐打吐血。他不止一次问胡夫人:你是否爱我;又问:你为何爱我。
胡夫人怀着十分苦涩:你竟从来不懂……
之后我被小鱼儿带去恶人谷,江无缺此生最为黑暗的时光就此来临。我以为殿主最最折腾,无非是在江无缺胸口凿穿朵花,有些东西那人不是不懂,是不屑一顾,连他自己都厌恶万分。
可他最终想了起来。向江无缺用药,非要看一个世间上难得洁净之人,旁人观赏之下想尽方法为自己纾解。
那药不会死人,真的不会,但如果以为能靠意志隐忍,未免太小看殿主。
一个时辰一次,忍得了一时,十天半月呢?动不动就要欲/火焚身,别人碰一下便如惊弓之鸟,我看着江无缺辗转痛苦,竟恨不得他早早放弃。
殿主想出断绝自己念想的方法,却是找了个女子伪装成我,送去江无缺面前。那时我已远在千里万里,江无缺神志不清分辨不出,何况那女人媚功了得,贴上了身,手在对方衣下抚出颤栗,不由男人抵抗,低低道着:“别动。”
“听话,我是孙盈余……”
江无缺闻言之后,便也难得乖顺驯服起来。
他将女子搂抱,吻住女子胸前茱萸,关键一步,一直从旁静看的殿主忽然暴跳如雷。
那几日傀儡师日日煽风点火,倒不是真心为我爹卖力,只是殿主若真为情所困,傀儡师把柄在手,他日便能为所欲为。
而江无缺这时也不剩多少清明,被殿主一把揪住长发,逼问他:“你不是连命也不要,要我许她自由?你不是高尚得很,煎熬数日亦不齿解脱?怎么是她就可以,怎么换成了她你就不愿把持,你当她是什么,所有人都值得你忍耐,她则不必,为何如此对她,为何偏偏是她?!”
那之后,破天荒地不费吹灰之力,催眠术成了,傀儡术也成了。
可我就是不明白,我已经日日看着殿主经历,但那催眠术不过就是几句言语上的教唆暗示,竟可以叫一个人深陷其中难以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