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二章
殿主家的旧宅,并不在宜昌城中,而是出城徒步两日,方能在一片树林掩映之中寻见一间破败得不能再破败的庄院。
庄院占地不小,只是昔时已不算豪华,再配上江别鹤做人的准则,自然是越寒酸越能凸显他江南大侠的清贫与不爱财白。
殿主少时也算得上名门公子,回到家中却要面对家徒四壁,委实不易。我怎么也忘不了他在梦里对小鱼儿说,他特特将自己的睡房选在离他爹最远的那间,实在是打心底里对他爹江别鹤没几分好感。
没好感,对方落难之际却又冒头去救。将自己武功与自由搭上,我看他终究也没多少憾恨。
殿主可能不是别人口中孝感动天的典范,多数时连个人都算不上,但他对江别鹤,真的用尽了身体里仅余的一点亲情。
而他即使嘴上说多么厌恶此地,我推门去看他尘封的卧房,一眼便觉熟识。
这卧房我不仅在梦里见过,连他久居的仇皇殿书房,也是大同小异的模样。
这般念旧,为的什么?
或许在我怨恨他之前,该想想别人是怎样对他,我是怎样对他。
哪怕任何人都可指称他不可饶恕,江别鹤没资格要他的命――而我,同样如此。
我看人家父子相残觉得唏嘘,是否自己多年以来对殿主所做,别人眼中,比忘恩负义更加可恨。
我不知道,因为任何人眼中他都合该如此,不值得同情,不配得到幸福。
是以忽然有个人来到我眼前,对我说要救我脱离苦海,我竟想不出理由说服对方:如此囚禁,尚不能如此结束。
那日侍卫追缉刺客,我将刺客拉入房中,回头时,觉得好久不见的故人面孔,熟稔遥远又有些令人眩晕。
对方一双桃花入目的眼,笑与不笑都有含水风仪,款款深情。
除去仙云栈那日的匆匆一面,继恶人谷中制服火狐长老后不辞而别,江瑕与我,实是有接近一年的未曾谋面。
这初见的第一时间,却是上演了一段令彼此尴尬的漫长沉默。
“呵……”江瑕忽然苦笑,“你真的没死。”
我哪有借口解释,骗过殿主的假死,骗了江无缺,也骗过所有人。
“我竟以为你死了。”江瑕一步步走上我面前,身姿高大,已不是初识少年。
“竟以为?”我说话时口中发涩,“你是高兴我没死,还是失望我没死?”
“你说呢?”江瑕表情里不加掩饰的东西呼之欲出,想揍我一拳、扇我一顿巴掌,满脸坚冰与兴师问罪,终究什么也没做。
那假死的戏令他无比恼怒,可也正好验证了担心与在意。
就连此次化身刺客造访废弃多年的庄院,也是因要打探我的下落,怕我被殿主掳走之后有个三长两短,因此急于救回我。
我不能说不感动,可我还未有时间感动,他便先开口,声明:“我不是为你,是为了紫音不对着茶饭不思的江云掉眼泪,才勉为其难寻你下落。”如此口硬。
“还有,”他又道,“你先前骗我之事,我还未原谅你,你不要以为我是担心你。”
“我知道,”我道,“那你怎么找到这里的,这里可不好找。”
“其实不难找。”江瑕道,“如果我是我爹,一定比此刻更快一步猜对地点,可惜我当年未出世,不知江玉郎有间这样的宅子在宜昌。”
我初见故人的心有微漾,叫江瑕这样说一句一盆冷水,给浇得全无感觉。
便索性问了几条详实信息,例如他同行几人,在来此地之前,他还去了哪里,可曾去找过殿主。
听他口吻,确实是见过殿主,却未有正面冲突,只知殿主正与我爹斗生斗死,江瑕他们确认了我不在殿主身边,便不去搅合人家的鹬蚌相争。
这回,他是孤身入宅,但确实有熊霸、若湖、黑惜凤等一干同伴,在宜昌城中等他回音。
好在,江云、小鱼儿、江无缺都不在其中。
我觉得放心,又想问未前来的几人近况如何,无从问起,便觉如鲠在喉。
倒是江瑕,似乎是从未怀疑过我于去留之事的决定,直奔主题与我商量起逃脱之策,说时垂着眼,显是还未生完气。
因为我如今身形不同以往,这点他在一见我的瞬间就已发觉,只是在那沉默中压了下去,又或许是生着气不愿主动发问,只当不见。但论起行动,又不得不将我略有鼓突的小腹计算在内。
江瑕道:“我明日便与熊霸大闹庄院,巧巧与若湖会趁机救你出去,其他人在暗中接应。想那江玉郎不会这么快赶回来,也无谓安排多么复杂的计策。”
他说完见我全无反应,冷着脸,忽然咬了咬后牙槽,冲我道:“你做什么?”
“什么?”
“孙盈余,”江瑕声音尖细地念出我的名字,“你现在倒知道怕了。”
我被他说得一愣,却听他道:“我还当你为了与无缺伯父长相厮守早已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顾,连瞒着所有人假死的法子都想得出来,怎么,你还怕这副样子与我回去?早知如此,当日装腔作势地躲在仙云栈上做恩爱夫妻,怎么不想想山下人为你安坟立碑,以为你死不见尸是何心情?孙盈余,你从不拿我当朋友,但我当你是过命之交;你不拿我爹当长辈,他却认了你这个晚辈;你不以生死之事为重,但若湖因你之死哭了整整三日,连声也发不出;还有江云……我那堂兄当真是可怜,与你交拜天地,一日夫妻也未做,到最后却被自己的至亲与至爱所骗,谁能想到这两人合起伙来,将他江云当绊脚石一般舍得远远的连丝希望都不给他。他以为你死了,便连做人的滋味都觉不出了,循夫妻之礼将你下葬,到头来却成了天字第一号傻瓜!”
江瑕说头几字那时,我还觉得有些云里雾里,渐渐听出他误解了我与江无缺在仙云栈被发现的场面,是以要出言辩解,直到他提起江云,却是一个字也辨不出。
江瑕不能扬声,眼睛张得大大的,后牙紧咬,狠狠地瞪着我。
我心中对当日的选择从来也未有惭愧的概念,却于此刻听到江瑕一番指责,终于起了悔意。
我那时只想逃离殿主,或者是报复江无缺,但想不到那报复伤人伤己,更何况,原来真的有人在乎我生死。
却是我从未考虑在内之人。
江瑕说出心中想法后不愿多留,与我约定来日相见时间,却被我一把拉住,“你明日不必来,”我道,“我是自愿留在此处,无需你多此一举。”
“你――!”江瑕本就余怒未消,叫我断然拒绝,一脸怒其不争的恨意。
“算了。”他半晌后道,“江玉郎回来之前,你尚有时间考虑。”
“不必考虑,”我道,“无论你再来几次,我都不会与你离开,或者你打晕我,但等出去以后,我还是会回来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