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白
王女殿下因为午餐未完而离开长剑葵圃的决策,其实从某种角度来说挺未仆先知的,因为义卖落幕时百年难得一见地出了乱子。
敢在国王面前公然闹事,整个依布乌海,也只有欧柏终身院的学究们做得出来。
每次那些学究闹事的起因都令人恼火到莫名其妙,这次也毫不例外,只因为有其中一名学术领袖,列尼迪・道格整理书页的时候,不小心飞出一张落在某个学究的脚边,这个学究默默弯腰捡起后,轻轻放在了桌面上……嗯,到这里一切进行地还出人意料的和平。
还不等道格受宠若惊地道谢,学究忽然冷冷开口:“有个提议,我想说很久了,我要求废除学术领袖制度,从此再不复用。”
前一秒还松了口气的道格错愕抬头,但仅仅懵了一瞬,立刻冷静发声:“汉索先生,有个问题,我也想问很久了;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让您这么敌视欧柏学院的领袖制度?这项制度既不虚有其表也没有腐坏,为什么连您在内的四位学究,都如此憎恶?”
汉索盯着那个年轻血族的红色眼瞳,无喜无悲,仿佛蒙上海面千年不散的浓雾:“因为你们都还年轻。”
道格愤然道:“汉索先生,这不是您否认的理由!”
“当年的我也不想否认,你襟口的徽章,也曾经戴在我的胸前。”
随后就彻底闹大发了,正在前方与国王谈话的一位学术领袖也被惊动,国王淡淡地看向不远处两个争辩的身影,没有表情,片刻后眼瞳中仿佛浮上了朦胧的水烟。
“王,我实在不解。”那个扭头看着的年轻血族终于忍不住开口,英俊面孔上含着一丝不常见的疑虑,“是我们不够优秀么?”
国王笑了一下,轻轻按住他的肩:“你们当然足够优秀。”
学究们都聚集起来,站在一边,抱着双臂冷眼旁观;学术领袖不甘示弱全部起立,在长剑葵圃之外学生们惊疑不解的神色中默默与之对峙。
“汉索先生,您这种观念根本就是错误的!”
“我比你多活了三个纪元之久,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我更清楚。”
道格皱眉:“先生,我并不是一个永远遵循传统的人,但是我无法从领袖制度中挑出刺。您也说您曾是前一任的领袖,难道前任领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导致风气不好么?”
汉索有些僵硬:“那不关你的事。”
道格不置可否地看着他:“先生,我只希望领袖得到公正的待遇,至于前任领袖遭遇过什么,这是您的隐私,我不便多问,我只想争取新一代的权利。”
“权力是一切的祸根。”
“那是你们的那一代!”道格激动起来,大声反驳,“你们不能代表我们!每一位学术领袖都经过了千挑万选,我有信心我们的未来比你们更强。如果您执意要废除制度,那么我们也可以……宣战!”
汉索的瞳孔一刹那鲜红。
电光石火间刀光剑影,除了面色冷漠的学究们,就算是学术领袖中金斧之院的佼佼者,也不曾看清汉索是如何抽出那柄肃杀的锐器,这一切发生得太迅速,和平年代的血族很少能有这样凶狠的攻击手段,甚至他们从出生起都不曾见识过。
老血族露出了獠牙,森白的牙齿不知曾经洞穿过多少染血的喉咙。
但是他没能下手,一道身影仿佛在空中划过残影轨迹,速度瞬间突破音障,礼台上仿佛有过短暂轰鸣,随后一只手准确地扯住了汉索的后领,并无声地拉到自己的面前。
所以血族都往后略微退了一步。
国王微垂着眼帘,声音轻如雾气,俯视汉索的时候眼中是吹出霜花的柔冷:“把东西放到桌子上,轻轻放,不要扔,别让我以为你在对我甩脸色。”
纯正的血族官方口音产生的压迫感是无与伦比的,尤其以原始血脉说出,震在其他血族耳中犹如钟鸣,仿佛一瞬间沉入深海万里之下,胸腔中的软骨都要被碾碎。
有不少血族立刻望向北端,安格火山并没有动静,这令人稍稍放心。
“我是前任的学术领袖之一,也在终身院进修过一段时间。”国王并没有放开汉索的后衣领,只是微微提起来一点让他站直,“卡梅缇可・汉索,我们应该找个地方谈一谈;此外我重申一遍,不要对孩子发火,更别在我走之后动手。”
其中一位学究慢慢抬头:“王,您不难过么?”
国王看了他很久:“我为过去难过,但绝不是未来;所以我为你们难过,但不会因为曾经发生过的事情而泄愤于新一代的孩子。”
学究似乎还想说什么,然而开口了几次,还是将话吞了回去。
卡梅缇可・汉索在终身院早已经因为学术造诣极高而闻名,同时闻名的还有他的坏脾气,但他跟在国王身后的时候,却一直没有说话或半途偷跑离开。
国王来到休息室,背对着他倒了两杯血,微微加热,转身递给了他。
汉索默不作声接过触感温润的骨瓷杯,拿勺子搅拌了半晌,忽然说:“您今天生气了,但是没有动怒,是因为曾经的回忆么?”
国王缓慢举起杯子,稍稍抿了一口,语气静谧:“卡梅缇可,跟孩子们比拳头,跟我讲回忆,你就是这么打算的?”
汉索笑了一下:“不然呢?你总是向着孩子,我们之间也就那些交情能拿得出手了,修沃斯学长。”
“年幼的血族需要更多好的教育,你能自己教育自己,就不需要我出面了吧。”
汉索忽然大吼:“我要教育他们‘宣战’不是随随便便说的话!”
“我想他们应该是说学术研究的比拼,你太敏感了。”国王将骨瓷杯放在杯碟上,轻碰出一声脆响,“我会没收你的十字遗剑,等你能和蔼地跟孩子说话,再拿回去。”
汉索脸上的神情像是哭又像是笑:“今天是苏路曼义卖……第一百四十一届了,还记得第一届么?第一届的时候,我们九个学术领袖……都还在的。”
片刻没有得到回答,汉索继续道:“真怀念学长你曾经还穿着欧柏校服的模样……我记得那个时候你还会因为我们玩笑开过了而发脾气,你的字是我们中写得最好看的,好多崇拜你的学弟学妹都在猜测你的兴趣到底是音乐还是绘画,其实你哪一项都不会,你最拿手的……也许正是为守护这个国土而生。”
国王沉默良久,因为背着光而将神情埋没在阴影中,他轻声开口:“我已经学会会画一些东西,虽然没有那么好。”
“请别引开我的话题,学长,我将这些话埋在心里,足足埋了两个纪元。”汉索的嗓音沧桑如海潮,“当我还小的时候,我每次说起血族的长眠,无论是父母还是指引者,都说我想太多也想太远,这些问题等我长大,等我老去……再去考虑……然后我现在老了。”
国王没有说话。
“学长,等我老了,我想跟人说起这个话题的时候……发现没有熟悉的长者听我说了,我来不及问他们,甚至来不及跟他们诀别……他们每一个都离开地那么急促,就是因为那该死的战争,我不想揭任何人的伤疤,但是学长,这些伤口已经溃烂至今,再无法忽略。”
星空都寂静不动,空气中只有汉索剧烈的呼吸声,混着窗外遥远海潮的拍打声反复回响。
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过了很久,国王才缓慢出声:“年轻的时候,都会以为自己可以战胜一切,年老了,就觉得当初的想法是多么可笑,那只是因为你心已苍凉,不堪重负。不要以年龄见识擅自否定新一代,他们很好,只是坚硬的心永远只会诞生在血与火的淬炼间。”
汉索胸腔里的喘息变作闷响,刚发出笑声就咳嗽起来,含着丝丝悲怆。
国王抬起眼眸,殷血瞳仁里还有战火灼烧的刻痕,然而却透出温柔至极的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