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夜半醒来,混沌梦起前尘往事,待到梦醒,却是怎么都睡不下了。流萤静静躺了会儿,卧房熄了灯,落了帘,分明什么也看不见,可流萤睁着眼睛,却觉看见了许多,好些事情都如走马灯般在眼前闪过,一桩桩一件件,有些她记得,有些太过久远,连她自己也不记得了。
从前十二年,回首看不过须臾,可那些好的坏的,或记得或忘却的,怎么都挣不开裴璎的影子。
她像这世上的风,无来由闯进自己心里,然后悠悠然抽身而去。分明是她负了自己,可自己停在原地,望着那一阵风走远了,心底波澜不止,仍是不忘她。
这感觉,让流萤觉得可悲,又可恨。
恨自己,也恨裴璎,恨自己与她,偏偏是臣下与公主,生来便不平等。
心知今夜无眠,流萤缓缓坐起身,见玉兰趴在床边睡得正香,不忍叫醒她,便轻手轻脚绕过去,下了床,又扯过被子替她盖上。
月明星稀,雪落无声,流萤披了外衣走到窗前,轻轻推开窗扇往外看。从小小窗扇缝隙里仰头看,夜幕阴沉如帘幕,重重压在头顶,些微星光在里面闪烁,似在挣扎,求解脱,偏不得解脱。
心绪辗转间,流萤垂了眼睛。后日便是上元节了,待到见过黄程,就真的该走了。
心里虽早做好了打算,可流萤看着窗外,恍惚又想起那夜床榻上,裴璎伏在自己身上,温热的泪落下来,湿了自己鬓边发。高傲如二殿下,也会哭着低下头,只求能来见自己最后一面。
流萤记得,裴璎的声音在发颤,里头蓄满泪水,摇摇欲坠。她听见裴璎哀求自己,“上元节,让我见你最后一面,送你走,好吗?”
二殿下向来高傲,往日便是偶尔低了头与自己玩笑,也不过是心愉时的情.趣,并非真的低头,更不曾真的祈求。殿下想要什么,在自己这里,从来予取予求,如入无人之境。
可是那夜床榻间,流萤听见她在哭,听见她在求,彻彻底底将她身上的公主尊贵撕掉。
那是真正的裴璎,纯粹的裴璎,垂着泪哀求自己,“阿萤,让我去送你,好不好?”
可是殿下啊,这世上不是事事都有下一次,更不是开了口,哀求了,就能得偿所愿。我曾求过殿下很多次,将尊严与情意奉给殿下,只求殿下允我所求,哪怕一次。
我求殿下让我救一人,哪怕就一人。只是上京风雨冷,天家情意更是寒凉,殿下站在我面前,踩碎了我的尊严与情意,亦不曾允我所求。
死前最后一瞬,殿下携庄语安前来观我死状,也不曾与我说过一句话。殿下之于我如此残忍,连一丝求生的机会,都不曾施舍于我。
想起前世,想起过往,想起尚书苑那场暴雪,除了裴璎,便是庄语安冷漠鄙夷的神色在脑中闪过,有那么一瞬,流萤心头闪过一个念头,很快又被压制下去。
如今自己与裴璎已没什么关系了,往后会如何,宫中争斗谁输谁赢,也不是她该妄议参与的。巍巍天下,自己不过卑微平凡一蜉蝣,得过且过,不该沾染其中。
流萤什么都明白,什么也都想到,可是那日与庄语安在尚书苑说话过后,看见她性情大变,流萤只觉心中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事情悬在心上,无论如何也触不到。
想不清楚,便只当是前世阴霾还未全散,一见庄语安露出前世那般令人厌恶的神情,就不免杯弓蛇影,心下不平吧。
这夜寂静,宫里宫外皆如是。
启祥宫内殿,红黄烛灯在夜风里晃,一抹清瘦的身影投在窗扇上,长发如瀑落下来,垂在腰间。
云瑶换了手炉递过来,又取了披氅替她披上,轻声道:“殿下好歹睡一会儿吧。”
裴璎神情木木的,像是听见了,又似是什么也没听见。黑琉璃一般的眼睛定定看向窗外,夜风夜雪飘飞零落,混着红黄宫灯映在她眼底,分明是光彩照进来,可那一双眼睛死水般,看不出半分生气。
云瑶心里难受,又道:“这几日殿下不曾一夜安睡过,殿下金尊玉贵,又是大病新愈,总不能一直这么熬下去的。”
“殿下前几日去了福阳宫,想来大殿下心中有数,最近不敢与殿下为难的。”
云瑶立在裴璎身后,斟酌着劝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殿下往后还有许多事要做,眼下要紧的,还是顾好身子,养精蓄锐,待到......”
“云瑶。”
裴璎身影定定,只有披散的长发被风吹动,云瑶总是这般顾全大局,端正的有些过头,裴璎不想听,出声打断了她:“后日,便是上元节了吧。”
云瑶怔怔的,很快明白了裴璎话语中的含义,想起些过去的事情,垂了眼睛没作答。
裴璎也没追问,只是自嘲一笑,声音很轻,许是同云瑶说话,又或许不过自言自语,“上元宫宴热闹却无趣,我总是待不下去,寻着时机便要溜。母皇不大高兴,明知我是要溜出宫找阿萤,却还是允了我离席。”
“每一年的上元夜,阿萤都会在文重桥边等我。我虽与她约好了,却不知什么时候能从宫宴溜走,阿萤就在桥边等我,从白日等到入夜,等到夜深,明月高悬时。”
“我总是去的很晚,城中热闹散了一大半时,我才跑到桥边。每一次,我都看见阿萤一个人等在那里,孤零零的,可她站的笔直,哪怕肩上头上落了雪也不动摇。她总是那般安静又坚定地等着我,无论等了多久,受了多少风雪摧残,她只会笑着看向我,拥抱我。”
过往犹然在目,分明那么那么相爱过,为什么,会走到如今地步......
裴璎伸手,接住窗前落下的一粒雪,由那雪粒在指尖化开,“都说若是能在上元夜牵手从文重桥上走过,来年便会健康顺遂。我本不信这些,可阿萤信得很,过桥的时候紧紧抓着我的手,说是不能松开,还说若是心不诚,手握的不紧,天上神佛就不会庇佑了。”
裴璎揉搓着指尖一抹融雪水痕,心里想起些什么,只觉可笑。这世上之事当真是奇怪的很,你祈求神佛庇佑时,神佛不一定灵验,可若是什么不好的事情,你越是祈求神佛莫要应验,神佛却偏在这时候应验的很。
相识多年,只有两年的上元夜,裴璎没能溜出宫去见流萤。
“我没能赴约,阿萤也没有走上文重桥,哪知那传言竟当真应验了,阿萤老是生病,春夏秋冬各病了一遭。可她又是个倔强的,面上撑着不肯说。”
裴璎闭了眼睛,想起那些旧日事情,想起好几回,都是在床榻亲密时发觉阿萤脸色发白,额上冷汗岑岑,才知她是病了。裴璎怨她不爱惜身子,气她不告诉自己,恼的坐起身,不想看她,恨不得撵她下床去。
流萤总是温和平静的,见到自己动气,也只是坐起身,从后面圈住自己的腰,轻飘飘的头靠在自己背上,温声道:“无妨的。待今年上元夜,殿下与我一同在文重桥上走一遭,便什么都好了。”
裴璎气又气不下去,转身将她拉进怀里,低头吻了下去。
她没同流萤讲,自己在母皇面前求了很多遍,又是卖乖撒娇,又是发脾气使性子,可母皇却无动于衷,只说不允。求的急了,母皇也动了怒,冷脸说若是自己执意要出宫,明日就将阿萤赶回云州。
裴璎害怕的很,不敢同阿萤说,她只怕阿萤会觉得,上京城会吃人,阿萤会害怕,会想离开。
夜雪扑面,叫人心底都生出寒意。裴璎终于后知后觉明白,为什么这些年来,母皇对自己和阿萤之间看似纵容,又不时敲打。
裴璎记得,那日自己大病初醒,母皇来启祥宫看自己,冷着脸,言语中尽是对自己的失望,“阿璎,我本以为你总会长大,却没想到你年岁越长,心性却一日更比一日像孩子。”
“一个给你逗闷子的,也能把你折腾成这般模样。想是我对你太过纵容,叫你乱了心窍。”
数落的话说了许多,裴璎脑中浑浑噩噩,一概默默受下,母皇的话落在耳里,好似听懂了,又似乎怎么都听不懂。
她想,母皇大抵是生气了,大抵更是厌烦自己了。她本应该低头,说些顺从认错的话让母皇消气才对,可是身心俱痛的瞬间,裴璎只是起身,跪下来恳求道:“母皇,阿璎想再去见她一面,最后一面。”
裴璎记得,母皇失望极了,叹气声落下来,几乎将自己砸晕。
可是母皇也错了,阿萤于自己从来都非玩物,更不是什么逗闷子的消遣,她早就认定,此生只阿萤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