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殿下忽然如此问,云瑶却是吓了一跳,不知如何作答,低了头道:“殿下是极好的人,如何与坏扯得上干系?”
“不必宽慰我,我知我是个很坏的人。”
云瑶心里发酸,还想说什么,却听殿下又道,“云瑶,我只想有人能听我说说话。”
殿下如此说,云瑶再有什么劝慰的话,都无法说出口了,只好跪坐下来,低低嗯了一声。
内殿之中烛火很亮,即便床帘遮去大半,裴璎也觉刺眼,缓缓闭了眼睛,往常绝不可能说出口的话,趁着夜色寂静,一切成空,便也平静地说了出来。
“我知我是个很坏的人,人人都厌我,恨我。”
“阿父厌我,怨恨我的出生并未给他带去荣宠,反倒自我出生后,母皇待他冷淡,害他失了圣宠,病死宫中。阿父怨我至极,临终时我去送他,他却不肯看我一眼。”
“母皇厌我,或许是因我向来不如阿姐懂事听话,不温和,不乖巧,总惹她生气,总是不成器,辜负母皇一片苦心,辜负天下人的供奉。”
裴璎长睫微颤,言语越发低落,“至于阿姐,她向来是恨我的。我是她的眼中钉,是她恨不能杀之而后快的人,可她偏偏杀不了我,便只能恨我。”
“我知这阖宫上下,无论高低贵贱者,个个都在心里惧怕我,憎恶我,都觉得我比不过阿姐。可我与阿姐不同,阿姐想让这世上之人都敬她,爱她,将她视作再世神佛,以为拥戴她,便能过上安生日子。可我不,我不怕被她们厌恶,我宁愿她们怕我,最好是时时刻刻怕我,不敢惹我分毫才好。”
“人人都对我厌而远之,唯有......”
裴璎紧闭着眼,心头如被钝刀割过,“唯有阿萤不同,她从云州来到我面前,对我笑,叫我别哭。”
尚书苑初见,那个有着大大眼睛的小姑娘,像是掉落尘世的星,真诚又怜悯地同自己说话,“殿下眼睛很好看,莫要再哭了。”
分明是僭越冒犯的一句话,从流萤口中说出来,裴璎却生不了气。她那么真诚,那么悲悯,好似一眼就可洞穿自己的恐惧。
长睫颤动,往昔回忆潮水般袭来。裴璎怎么会忘呢,那个眼睛亮亮的小姑娘,分明胆小又谨慎,却在听闻自己被阿姐欺负后,一把夺过自己手中破布娃娃,气哼哼挖了坑,把那娃娃扔了进去,扭头笑着安慰自己,“殿下别怕,给她埋得深深的,保管她兴不了风,作不了浪。”
她是那么谨慎又规矩的一个人,明知不该说这话,可她望着自己时,眼底只有热切和心疼,全无害怕。
她那么好,那么勇敢,即便与自己之间有着山海般的身份隔阂,可她总是望着自己,不惧,不恼,不怨,只有爱。
“这几日我总在想,若我不曾托生天家,出身平凡甚至低微,是不是我与阿萤之间,便能平等些,和睦些,如此,我便也不会因着某些事情对不起她。”
裴璎睁开眼睛,一片茫然,有泪从眼角划过,温温的,像是心头血涌出来,让她心下一痛,“可我又想,若我出身低微,只怕都入不了她的眼吧。她那么好,我若什么也不是,如何配得上她。”
心中想起阿萤,二殿下微微笑起来,泪痕在面颊闪光。她好像看见阿萤在同自己招手,面上带着恬淡的笑,亮晶晶的眼睛微弯,像银色月牙。
裴璎心中一喜,还未伸手将她握住,却见阿萤面上笑意散开,那双眼睛冷淡下来,漆黑如海如山,让她喘不过气。
“阿萤......”
裴璎呢喃着唤她,“阿萤,别走......”
云瑶跪在床边,什么也不敢说,只觉得心疼,连带着对许大人也有了几分怨气。
只是这怨气萦绕心底,无论如何不敢说。
床帘之中忽地静了下来,云瑶小心翼翼唤了一声:“殿下?”
里头没有回应,一片安静,云瑶又唤了两声,才慢着动作撩开床帘去看,却见不知何时,殿下已经睡了过去,烛灯打在她脸上,照出上面几道湿润泪痕。
云瑶放了床帘,不忍再看。
上元节当日,黄程从朗州紧赶慢赶,终于是赶了回来。先是入宫述职,把朗州情形一应交代了,又要配合多番签字留档,辰时入宫,折腾到酉时八刻才得空,黄程将东西装好,急急忙忙去了许府。
许府不大,只一进二的小宅院,在上京城中并不显眼。黄程头一回去,也没想到许大人府上这般清简,险些走过,走出好几步又倒回来扭头看,仔细瞧着大门上的牌匾,确认就是此处,才上前去敲门。
流萤正在书房写字,听闻黄程来了,心下一喜,忙去了中堂。
两人有些日子没见,流萤再见黄程,却觉她去了一趟朗州,许是历练不少成长颇多,眉宇间恍惚有了几分前世影子。
只是好在,这一回不似前世,终于是积了善德。
黄程却有些不好意思,摊开了鼓鼓囊囊的背包,一面把里面东西一件件摆出来,一面不好意思地解释说都是些小玩意儿,只是瞧着新奇,又想着上京许是没有,这才七七八八买了些带回来。
流萤仔仔细细拿起来看,只觉每个小玩意儿都好看,心里难得轻松愉悦,“这么多东西,也辛苦你从朗州带回来了。”
黄程笑嘻嘻的,摇摇头:“这点东西不累的,此次朗州之行能成,还是要多谢许大人。”
流萤朝她笑笑,并不推辞,心里又想起元淼的信,在物件里翻找了下,“元淼说她也带了东西给我,是哪一件?”
黄程一拍手,懊恼道:“险些给忘了!”
一边说,一边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袋子,慎重递给流萤,“这道符箓是元大人特意求来的,说是趋吉避凶,护佑周身的。元大人托我一定交给许大人,说是宫中凶险,万般难测,只求符箓能为大人带来些许庇佑。”
流萤捏着符箓,又听黄程道:“在下知道此符箓求来不易,也知元大人心意深重,故而一路上贴身保管带了回来。”
流萤点了点头,只道一声好。她心中清楚符箓难求,须得斋戒数日,又在观中叩拜焚香,诚心才能求来。这般辛苦送来的东西,元淼那个人,却也只在信中草草一句并非贵重之物,随便收下即可。
这个人,一向比自己还寡言。流萤攥着符箓,只觉重生这一遭,终于是有了几分用处,坦然笑了出来。
她并未告诉黄程,自己已经递交辞呈,明日便要离京,元淼的心意怕是要辜负了。
这些话,流萤觉得没必要说。总之该做的事情已经做了,该救的人也救了,往后相隔千里,也是再难相见了。
黄程却不知道流萤心中所思,只是欢喜回了上京,见到了许大人,端了茶盏喝下去,又絮絮叨叨说起方才来的路上,看见上京城中处处热闹,各处摊贩都挂了灯,好奇道:“许大人,方才我在路上瞧见上京城热闹的很,是每年上元夜都如此吗?”
流萤点点头:“黄医士不曾见过吗?”
黄程有些不好意思,“在下从家乡进宫,入了太医院做医士,就很少出宫来。太医院日夜不休,院判和太医们虽是轮休,我们底下这些医士却是没得休,尤其赶上节庆吉日,就更要在院里值守,只怕若有什么突然情况,太医院反应不及,酿出大祸。”
言罢又解释道:“这回是因为在下刚才朗州回来,太医院特给了空才能出来的。”
黄程是把流萤当成可信之人,当成恩人,才会与她说出这些真心话。流萤自然是明白的,笑道:“黄医士若是不急着回去,我带你在城中转一圈,带你看看,如何?”
黄程自然是欢喜,又生怕打扰许大人,有些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