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梦溪宾馆206,吴天臣抬头再次确认后,举手轻轻地敲门。“门没关。”里面的人说。吴天臣悄无声息地推开门,屋内暗淡,不透光的窗帘遮住了冬日的阴霾。晨扬站在窗边,盯着窗外。窗帘稍稍拉开一条缝隙,暗淡的日光笼罩着他的脸。见他进来,飞速地瞥他一眼,又将目光移开。吴天臣叹口气,默默地在圆桌旁坐下,虽然等不及要分手,但是见着老情人的面,心底深处的情意多多少少又翻上来。他感到于心不忍。等了等,晨扬不开口,吴天臣决定他来说。
“那个――晨扬,我人也来了,要打要骂都随你,反正是我不对,我混蛋,我三心二意,我对不起你。打完之后任你如何处置。欠你的钱,我尽快――”
“不要提钱好不好?”晨扬突然插入,声音听上去不悦。吴天臣知趣地噤声。据说有一部分富人嘴上喜欢谈仁义道德,不喜欢谈钱。
等了一会,窗边传来一声重重的叹息,晨扬转过身,好像很无奈地在圆桌旁坐下。修长的手指拿起圆桌上一个劣质的打火机,慢慢地在手里来回倒。吴天臣心里咯噔一下,他记得晨扬从不抽烟。吴天臣心虚地抬头瞅一眼,晨扬的脸庞好像瘦了一圈。
“对不起,天臣。前几天我不是很忙,是没有做好和你见面的准备,因为我心里不舒服,去看邹医生。我没说你的名字,你放心,只是说我们之间的一些事。我不知道如何处理,所以去找医生做心理辅导。”说到这,晨扬把目光从打火机上移开,投向他,眼眸深处是深深的无奈,随后又低头玩打火机。吴天臣眯起眼睛。
“自此他走后,我一直都在看心理医生。为了遗产的事,陆家腾家一直纠缠我,让我无法学习。老师的病情又到了最后阶段,我心里难受,同时还要应付博士论文,再后来陆陆出生,所有的压力集中到一起,我晚上睡不着觉,吃东西没味道,对外界的感觉很差。不得不去看医生,医生说我有点抑郁。给我开了各种药,回到中国后,又看中医,中药也吃了不少,但是都收效甚微。好一段,差一段,一直不能除根。邹医生建议我走出来,尝试新的生活。我鼓起勇气,试着见外人,但是没有感觉。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生活失去了弹性。人家看戏能入戏,我却感受不到主人公的情绪。这种麻木的状态对我的音乐创作很有影响。在遇见你之前,我最热爱的古典乐也出现危机。我待在浸会大学,勉强教着书,脑中却无灵感。书出版了两本,却是以前的点子。如果没有陆陆,我不知道该如何熬过那段黑暗的日子。当初他计划把陆陆生下来的目地本是为了修补他们父子的关系,给干爹干妈一个寄托,却想不到成了我不得不坚持下去的理由。五年后,我把遗产按照他们强迫的方式还给陆家,解决了一桩麻烦。两年后,我和干爹和解。陆陆给两个家庭都带来快乐。那段时间,我不用再去看医生。生活重新有了滋味。不幸的是,一年后,我爸知道真相,知道陆陆不是他的亲孙子后,气急败坏,和我断绝父子关系。我又不得不去看医生。邹医生还是鼓励我‘走出去’,但是我不知道能走到哪里去,直到遇见你。”
吴天臣嘴角微微抽动。
“天臣,不知为何,和你在一起很快乐,失眠莫名其妙地治愈了。你去相亲的那段时间,我心里好失落,甚至暗暗祈祷你相亲失败。我是不是很坏?”晨扬朝他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后来你打电话说你父母竟然同意了,我那天高兴得都――都不能做别的事。”晨扬仰起头,右手撑住下巴,回想着那些愉快的往事。
“你们搬进华良花园之后,我真的很高兴。生活又有了盼头。”说到这,晨扬停住了,他似乎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吴天臣心里叹气,他也记得那些点点滴滴:一起去花市买富贵竹,随便买了金鱼和大鱼缸,一起追好莱坞大片,在黑暗的剧院里抢爆米花吃,晨扬站在背后看他打《传奇》,晨扬在厨房里为狐朋狗友做菜,晨扬陪老妈聊天,陪老头子下棋,专心致志的样子,生活是不能回头想的,一想便令人心酸。
吴天臣飞快地用手摸把脸,整出个无所谓的模样,说道,“说那些做什么?反正我已经背叛你了。你说咋办吧?”
晨扬从美梦中醒来,恢复坐姿,愣愣地盯着他,欢乐如气泡一样消散,忧郁慢慢地重新爬回晨扬的脸上。“我――,”晨扬欲言又止,“邹医生说如果放不下就再去试试,直到能放下为止。天臣――”晨扬的声音有稍许的哽咽,他醒了一下鼻子,继续说道,“我们在去年做过一个大型的调查,1万4千8百份有效问卷中,90%的人相好不会超过三个月,1%的人能超过三年,只有0.04%的人同居超过五年。到今年底,我们是三年。我知道这一天终究要到来的,但是我――”晨扬说不下去,因为他不得不先忍住那不守规矩的泪珠子。吴天臣不忍看,他偏过头去看液晶电视机。“但是我想和你好下去。我希望――”晨扬又打住话头,房间里又是一阵沉寂,只有晨扬不均匀的抽泣声。“我希望我们是那0.04%。如果可能,我希望是一辈子。”
吴天臣没有作答。15岁的时候,他在伍皓的引导下走上这条不归路。在动情,被甩,再动情,再被甩的循环往复中,他的心渐渐地冷如生铁。没有人喜欢被烈火烧心的痛苦,吴天臣是人,所以他也不喜欢。要想自己不痛苦,就先把心冰冻,让火无法接近。现在晨扬这团火却要接近他,他能接受吗?
“天臣,我知道自己脾气不好,不喜和人打交道,说话不周全,经常得罪了人家还不自知。这一点请你原谅。这是我从小离家学琴导致的。5岁开始跟着老师练琴,经常外出表演,因为成绩好,总是被老师表扬,所以不知道天高地厚。很少和小朋友在一起玩,每每遇见同龄人,都是在比赛场地,彼此之间都不说话,生怕别人超过自己。10岁去参加国际比赛,总是和年长的人一起竞争。他们在酒会聊天的时候,我站在一旁却听不懂。虽然也上文化课,但是老是缺席,和班上的同龄人也不熟悉。当然主要是我自己的性格不好,以为自己了不起,瞧不起别人,惹得其他人也不愿意和我玩。这个毛病我一直不自知,直到遇见秦晨,我的最后一任老师。他是个天才,经常把我骂得狗血淋头,但是他是对的。我开始明白年少时的大奖根本不算什么,不过是在复制前辈的道路。秦晨教给我的不是得奖,而是音乐本身。在他的指导下,我对音乐的领悟越来越深刻,琴艺飞速进步,接人待物也比以前谦虚了。我以为自己变可爱了,可是袁师兄的事却让我明白我改得还不够,远远不够。”
“18岁那年,我和袁师兄为了唯一的出国名额杠上了。学校早几年就同意送我出国留学,但是我家里不同意,觉得我年龄太小,不合适。而在袁师兄看来,好像是我有意等到那一年来和他竞争。我老师和老院长那一派极力保我,而新院长那一派要求公平。”
“公平不就是谁水平高谁上吗?”吴天成被故事吸引了,不由得插话道。
“公平有许多种,”晨扬摇摇头笑道,“按能力排队是一种公平,按资历排队也是一种公平,当两人的能力没有达到天差地别的距离时,资历的公平就显得更重要。哪个不是少年得志,哪个不是千挑万选上来的,只是在不同的时期表现不一样。当时有人预言我会成为大师级人物,可是混到现在也没成为什么狗屁大师。你喜欢看动画片,如果有人预言一个18岁的年轻人将成为未来的宫崎骏,你信吗?你不信,可是当时的我信。新旧两派为我们两个人选争吵不休。到最后,有传言说内定的名单是我。也不知道消息是真是假,当袁师兄站在天台上用刀指着我时说这个消息的时候,已没时间再去验证。后来袁师兄进了医院,我进了看守所,两个人都完蛋,也就无所谓验证。”
“他死啦?”吴天成惊呼。
“没有。他把自己囚禁在自己的世界里,再也不用和外面的人争夺了。”晨扬垂下头道,“我上了法庭。人人都说是我道德败坏,刺伤竞争对手,要求严判。即使不能判10年,也该判个2年3年。我的前途面临危机。别说出国,就算从国内毕业都难。哪个单位还敢要一个罪犯?蹲在号子里的时候,我整天反思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我以为是残酷的竞争体制迫使我们互相残杀,以为是功利的老师们对我们的迫害,以为是袁师兄自己发疯的缘故。但是许多年后,我才慢慢明白,问题出在自己身上。我不懂得体贴他人,不懂得那种暂时不能突破自我,被蛛丝网缠住脚的痛苦,不懂得那种眼睁睁地看着师弟们从后面一拥而上把你扑倒在地的痛苦,不懂得有些机会你可以浪费,对他人却是是唯一的一次的那种痛苦。”
吴天臣无意中发出唏嘘声。他也有类似的痛苦,尤其是在同学会上的时候。总有一些人谈笑风生,肆意许诺,没有人懂得旁边站着的那个小人物的痛苦。他也想挥金如土,但是他没有金可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