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七
沈骁找到陆劫的时候,他一个人倚在高坡上那棵大树下喝着酒,可能连沈骁从身后走近都没有察觉到。
“陆劫。”沈骁站在不远处唤了他一声。
陆劫闻声,愣了一会,回头看了一眼,却又未出声理会沈骁,只像什么也没看见似得,继续跟不要命了一样地拿烈酒狠狠地灌着自己。
纵使唐翮死了给人留下莫大伤痛,沈骁也不愿见到陆劫消沉成如今的这个样子。沈骁暗暗地狠了心,迈步走上前去,伸手便要去夺陆劫手里的酒坛,只是陆劫大概猜到了沈骁要做什么,伸臂把沈骁的手给拂开了。
沈骁见陆劫这般,便直接抓住了陆劫的手腕,“陆劫,你别喝了。你现在身上还有很重的内伤,如此饮酒对伤势有害无益!”
“……”
陆劫垂着头,手上用力想要挣开沈骁,却架不住沈骁力道大他一分,他越是要挣脱,沈骁便发力将他抓的越紧。陆劫明白挣扎无用,手头上放弃动作,沈骁才慢慢松开了他。
“你不必多劝。区区内伤而已,几壶酒又能如何……”陆劫低声笑着,一面走出树影,慢步踱到高坡最边缘去,声音看似是漫不经心,里头却满满的都是苦涩的滋味。
沈骁站在原地未挪动脚步,几分担忧的目光追在陆劫身上,隔了一会,“既然你说过我们是兄弟,现在又何必再戴着假面掩饰自己?”
夜风撩过他的兜帽,只将一个寂静又落寞的背影留在了沈骁眼里,仿佛他就要凝固在这夜色之中。
沈骁看不见陆劫的表情,良久,才听得陆劫启唇,如自言自语一般的低声呢喃。
“他死了。”陆劫道,“是我将他害死了。”
是他将唐翮害死了。若不是这一年多的相伴相处,若不是那些在暗中滋生疯长的情愫,若不是他强行将唐翮带入了恶人谷里……
明明他和唐翮原本就是两个对立世界活着的,毫无相干的人。明明唐翮完全不用为了他而惨死――而他从一开始就做错了,他自以为自己的温存关切能让他迟早有一天触碰到那一轮高悬的明月,却又如何会想到。在那之前,就已然是,阴阳两隔。
是他一错再错。那些所谓的柔情与贪婪,最终只是,让他亲手害死了唐翮。
“如果没有我闯入他生命里,他会活得很好……我害死了他……”
他话到一半还未全部说完,身后便传来沈骁略带恼火的声音,无比强硬地打断了陆劫,“你要在你自己强加的罪名里浸淫多久?”
陆劫忽然哑了声,这回换沈骁先行大步走到他面前去,沈骁无比严肃地皱紧着眉头,眼神锋利的像刀子要剖割人心一样。他怒气上头,压了一步伸手便抓着陆劫的领口,将人强行拽来面前,声音较方才压低了些,却是不容逃避地质问陆劫道,“他可曾怨恨过你没有?他对你说过一个不字吗?你凭什么为他去定义好与不好?又凭什么一口咬定这一切就是你的罪过?”
“换做是叶君虔呢?”陆劫失声,望着沈骁像是遭了电击一样突然在面前僵滞不知所措的样子,又轻轻反问了一句,“换做是叶君虔为你而死了,你便不会怨恨自己无能、懊悔将他卷进来么?”
一点不错。那样的恐惧心情,沈骁自己又如何不懂。这一次的武王城之战,他说什么也要将叶君虔留在昆不让他一道来拼命,便是他最怕看见这一场面――
而如今,他最怕看见的,发生在了陆劫身上。
沈骁低头,垂下的几缕短发遮掩住他神情的阴沉。握拳的手不禁将陆劫的衣领抓的越来越紧,用力到几乎颤抖。
“你说的没错。”
沈骁深吸了一口气,放开了陆劫。“没错,若换成是君虔,我会痛苦,会怨恨,会懊悔不已。”
陆劫望见沈骁缓缓抬起头来,沈骁平坦而对等地正视着他,继续说道,“但我起码还知道一件事――他心甘情愿为你牺牲自己性命,绝不是要看到你失去了他就会沦为一个颓废的懦夫的。”
时光无法逆流,人死不能复生,男儿有泪不轻弹,沉溺在悲痛里停滞不前没有任何的用处,这些陆劫都懂。陆劫没有了声音,胸口被沈骁的拳头轻轻抵了一下。
“陆劫,”沈骁再度唤了他一次,回复最镇静的语调。“你我现在是恶人的双塔,你还不能倒下去。”
“我明白。”
他哑着嗓子,在那无边的沉默最后,低低应了一声。
夜风安抚似得拂过,让本就干涩的眼角再没有任何理由挤出泪光来。
树叶婆娑起舞,簌簌作歌。陆劫下意识地缓缓抬头去看,黑鸦振着羽翼,划过圆月之下。
“你说他会来么……”郭酹坐在营帐顶上逗弄着他养的隼,慵懒的声音拖长了些。
洛白鸿在下头抱剑站着,合眼养神,轻轻落出一个字去。“会。”
郭酹伸着懒腰将自己筋骨活动开,往洛白鸿那看了一眼,便起身轻盈跳下了帐顶,走到洛白鸿身边,“你就不怕他反悔?我记得之前昆仑那会儿,他可是黑吃黑卖了萧楚赚了影老头的信物回来的啊。”
“不一样。”洛白鸿道。
“怎么不一样了?”
洛白鸿睁开眼睛,“萧楚是恶人谷的人,他自然不会轻信。他曾是最忠于浩气盟的人,局势还稳定的时候,师傅在明里支撑着浩气盟,他在暗里。”
“哟吼?”郭酹讥笑一声,像是不信。“他有那么厉害?”
洛白鸿白了一眼去,“你别忘了,他是杀手,同时手里还握着几乎整个阵营的情报线。”
原本担心陆劫会一蹶不振,所以才暗中观察着陆劫的动静,今夜见到沈骁去将陆劫劝醒了,他才得以安心放下。
如洛白鸿那天来恶人谷里找他时所说的,只有在陆劫眼里“他已经死了”,他才能完全逃离陆劫的视线。离开陆劫,断绝这段因果孽缘,回到他本归属的浩气盟去。
他收起机关翼,落地站定,被银制假面遮掩的眼睛里,化去了最后的犹疑,戴上本应有的冰冷。然后,迈步,像曾经身为浩气弟子时一样,走进浩气盟军营之中。
“你来了。”洛白鸿和郭酹在主帐外等候着他,“唐翮。”
唐翮点头以应,没有出声。
“嘿……我还以为你放不下陆劫呢。”郭酹在一旁毫不客气地笑着,见洛白鸿往自己这怒目而视,想想玩笑也不能开过头,郭酹便收了念叨,将话题扯回正事来。“好吧,下来按照我们的计划――”
郭酹说着,将手里藏着的一张纸塞到唐翮手中。唐翮展开,见是一张地图,和一份计划书。
“如何,这事你能做到么?”洛白鸿问。
“可以。”简略而平静的回答,看不出半点有难处的样子,也看不出半点轻而易举的意思。面前的唐门脸上没有丝毫让人抓得住的情绪波澜,简直就像是一副活的机甲。
杀手本应有的样子,正是如此。
接取他的任务,达到目的,然后消失,不留下一点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