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阿霞(3)
第13章阿霞(3)
她稍微抬起头,一脸的端庄严肃。
“您认为我就只会笑。”她说着,就想走开。
我看了一眼书名:是本法国小说。
“然而我不能夸您选的书。”我说。
“有什么别的可看的!”她叫着,把书往桌上一搁,又加了句,“还不如去开心玩玩。”便跑进花园了。
这天傍晚,我给哈金吟诵《格尔曼和多罗泰》。阿霞起初只是在我们旁边乱窜,后来突然停下脚步,竖起耳朵听着,悄悄坐到我身边,直到听我读完。第二天我又认不出她了,一下子还没看出,她是想学多罗泰的淑娴、端庄。总之,我认为她是个谜。自尊、好面子到了极点,甚至当我和她生气时,她仍然吸引着我。仅有一点我越来越确定——她不是哈金的妹妹,他对她并不像个哥哥,他对她那么宠爱、那么宽容,同时又有点无可奈何。
一件怪事看来印证了我的猜测。
一个傍晚,我走近哈金住的葡萄园,看见篱笆门锁着。我从前就见到围墙有一处倒塌了,就没多想,从那儿跳了进去。离那儿不远处的小径一边,有一个金合欢编制的小凉亭;我到了那儿,正要走过呢……突然阿霞的声音让我吃了一惊,她边哭边热烈地说出下面这段话:
“不,我谁也不想爱,除了你,不,不,我只想爱你一人——直到永远。”
“够了,阿霞,静一静!”哈金道,“你知道,我相信你。”
他们的声音从凉亭传来。穿过不很茂密的枝叶亭栅,我望见他们二人。他们看不见我。
“你,就你一个人!”她再三地说着,扑上去抱着他的脖子,抽抽滴滴地哭着,紧偎在他的胸口。
“好了,好了,”他再三说着,轻轻抚着她的头发。
我傻傻地站了好一会儿……猛地一震。“去他们那儿吗?……绝不!”这想法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我大步走到围墙旁,跳回路上,几乎跑着回到家。我笑笑,搓搓手,这个突然把我的猜想变为真实的事件还是令我大吃一惊(我从未质疑过我的猜想),我心里特别苦涩。“可是,”我想,“他们真会装样啊!因为什么呢?他们为什么这么愚弄我呢?我真没想到他会这样……这动人的解释又是为了啥?”
七
我睡得不香,第二天一大早便起来,对房东太太说晚上不用等我,便背了个小旅行背囊,步行上山了,我顺着流经兹城的那条河的上游走着。那些山是一座名为“狗背”山脉的支脉,地质学上认为它们是特别有意思的;这里尤其以玄武岩岩层的规则和纯正而着称;但我没心思进行那些地质学上的探究。我自己也说不清,究竟在想什么;只有一种感觉特别清晰:不愿再见到哈金他们。我劝服自己,突然对他们产生厌恶感的唯一理由就是对他们滑头虚伪的恼怒。是谁强迫他们装成亲属?不过我尽可能不想他们;不慌不忙地在群山和谷地闲逛,在乡村小酒馆一待就是好半天,和酒馆的主人、客人们投机地闲聊,或躺在晒热的平石上仰望着天空,望着云儿如何飘过,好在天气出奇地好。这么着,我尽兴地过了三天——尽管心里时而隐痛。我的心境和这个小地方静谧的大自然恰好很协调。
我彻底陷入到这种静静的游戏里,从中有时捕捉到各种印象;它们缓缓地变化着,从我心底淌过,最后留下一个总的感受,它包含了我这三天来所见所闻、所感受到的一切:森林里树脂的清香,啄木鸟的叫声和啄击声,清清的小溪窃窃私语,缓缓流过,斑斓的河鳟在铺满砂石的溪底玩耍,群山的轮廓朦胧可辨,幽暗的峭壁,清洁的小村,十分古老的教堂和树木,草地上的鹳,安适的磨坊里快速飞旋的轮子,村民热情好客的笑容,他们穿的蓝坎肩和灰袜子,由肥马(偶尔是母牛)驾辕的大车吱吱作响,缓慢行进,长头发的青年徒步旅行着,顺着种满苹果树和梨树的洁净大道走着……
直到现在每当我回忆起那时的感受,依旧惬意。向你致敬,德国土地上那个朴素的角落,你有着质朴的富足,勤劳的双手到处都是,人们耐心娴熟地工作着,处处留下了这样的痕迹……我向你致敬,祝你平安!
第三天夜晚我才返回家中。我忘说了,出于恼怒哈金他们,我尝试唤回那个狠心肠寡妇的形象;可只是枉然。我记得,当我又开始想起她时,我看见面前有一个五岁的农村小丫头,一张好奇的小圆脸,一双纯真瞪着的眼睛。她那么稚气,无邪地看着我……在她那纯洁的眼神面前我无地自容,我不想在她面前撒布谎言,于是马上和我昔日的恋人永别了。
家里我看到哈金留下的短简。他很惊诧于我那突如其来的决定,埋怨为什么没带他一起去,又让我一回来就去他们那儿。我不高兴地读完这张便条,但第二天还是动身去了勒城。
八
哈金老友般招呼我。善意地把我狠狠责备了一顿;可阿霞,似乎是故意,一见到我便毫无缘由地哈哈大笑,和平常一样立即便跑走了。哈金露出一点窘态,朝着她的背影嘟哝说她简直疯了,请我别和她一般见识。我不得不承认,阿霞使我非常不快;我原本就有点不愉快,这做作的笑声和怪异的忸怩作态就更让我扫兴。但我还得装出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和哈金详细地谈起了这次短途旅行的见闻。他也和我说起我不在时他做了些啥。可我们的谈话并不十分顺畅;阿霞在这小屋进进出出;末了我说我有些急事要办,该回家了。哈金开始挽留我,后来凝神看看我,提出要送我。在前厅,阿霞忽然走近我,朝我伸出手;我轻轻握了一下她的手指,微微行了个礼道别。我和哈金渡过了莱茵河,经过我喜欢的地方——大梣树下的圣母小雕像时,我们在长凳上坐下来,观赏这美景。在这儿,我们进行了一次特殊的交谈。
起初我们随意聊了几句,然后望着明净清澈的河水,都沉默不语了。
“请问,”哈金脸上仍然挂着往常的微笑,忽然问,“您觉得阿霞怎么样?她给您的印象一定有些古怪吧?”
“是。”我有点莫名其妙地答道,我没想到,他谈起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