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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红袖(上)

第六十六章·红袖(上)

卯时正刻,旭日初升,沿街的铺子陆续开门,小贩们连二赶三地摆摊儿,不忘吆喝两声,几个货郎挑着扁担,在闾巷间奔走吆喝,间或有人取闹,嬉笑怒骂,好不嘈杂,医馆大堂也传出了响动,此间却是悄无声息,一如蜡油冷凝。

师无恙心细如发,眼见得不对劲儿,要待拿话打岔,岂知温厌春沉默良久,缓缓道:“我十一岁的时候,还在北地讨生活,少吃没穿,朝不保夕,好在遇到一位夫人,她避世而居,徒儿不在身边,正缺个侍女,看我半大不小,略识文字,又且无根无蒂,便将我留下,怎奈分浅缘悭,过不了一年半载,给她赶了出来。”

闻言,师无恙一怔,忍不住问道:“是为何故?”

温厌春拔了钎子,轻轻刮掉桌上的蜡油,口里道:“夫人与我非亲非故,留我料理洞府,不仅施衣管吃,还允我读书,若有兴致,也不吝指点,真个恩同父母,无以为报,但……归根结底,我还是她的侍女,去就不由己,惟有从命。”

她说得隐晦,内中似有心事,却无怨怼之意。师无恙暗自记下,并未追问,金兰使者了断前尘,便是同僚之间,也不该盘根究底,怪他失了分寸,想当然耳。“往事如云烟,过眼已成空。你好生歇着,我去去就回。”

说话间,师无恙伸手捧住小青,将之放到榻上,蛇儿吐了下信子,认出主人,又闭上眼睛,懒洋洋地蜷在枕边,宛如缠枝碧玉。他不由失笑,留下两支哨箭,拿了书信,转身去推房门,却听温厌春道:“你才识过人,又是跟谁学的?”

他俩年岁相近,都是生不逢辰、命途多舛之人,设若师无恙全无虚言,该是左道出身,打小便在水深火热里挣命,不消数载,心智已变,邪性根深蒂固,万难动容,遑论通晓人情物理,加以满腹经纶,装也装不出来,谁会枉费工夫?

温厌春有此一问,既是回敬,也有好奇,师无恙侧身看她,笑道:“好说。我同方前辈相识多年,自幼蒙其教诲,上到经史,下至医道,虽无师徒之名,但有师徒之实,即便是天南地北,亦不曾断绝音信……若非如此,必作行尸走肉矣。”

他神态自若地说着,端的君子坦荡荡,无不可告人之隐,温厌春面色稍霁,未及开口,师无恙又道:“忘了与你说,我早已传书于方前辈,她与容斋主是故交,不看僧面看佛面,待咱们抵达绣雪城,或早或晚,总有治你的法子。”

此言一出,饶是木人石心,也不免发软。待师无恙离去,温厌春起身关门,和衣躺在榻上,许是窗外人声渐多,她辗转反侧,非但没能睡着,还惊动了小青,蛇儿发出不满的“嘶嘶”声,见之不作搭理,身子一扭,不知钻到哪儿去了。

屋里寂寂悄悄,温厌春睁开眼,前尘影事像走马灯似的在她脑海中浮现——

当是时,兵荒马乱,瀚漠蛮军到处烧杀抢掠,绿林贼寇也乘间作祸,丰实的人家尚且风雨飘摇,何况是置身无地的孤儿?温厌春亲眼看到流民屑榆为粥,易子而食,不敢跟着他们,只身流亡,亏得她命硬,加以几分急智,一路上摸爬滚打,草间求活,非但没成饿殍,还与人学了三拳两脚,苟全性命。

一支蛮军在雁归山吃了败仗,人仰马翻,狼奔豕突,退至白家峪,屠了整个村子,几位江湖客得知此事,恨穷发极,潜入营地,摘了败将的脑袋,却又寡不敌众,身亡命殒。温厌春躲在暗处,眼睁睁看贼人斩下义士的首级,弃尸于荒野,扬长而去,这才钻出了乱石堆,壮着胆子捡拾头颅,趁夜为他们收葬。

她身量未足,力气不够,又恐那伙残兵杀个回马枪,手下没敢停,不时举目张望,陡然听到乌鸦叫,抽冷子看了一眼,有人站在树梢上,面若寒雪,眼如点漆,四下里火光未熄,照在那道玄青的身影上,更显得阴冷森然,直似幽冥厉鬼。

霎时,温厌春大惊失色,骨寒毛竖,忙不叠向后躲去,可她才将挖了个坑,尸身横在边上,这一下绊了脚,摔得七荤八素,待她缓过劲来,那道人影已到近前,垂眸而视,道:“小丫头,你连死人也不怕,还怕鬼呢?”

一颗头颅骨碌碌地滚下土坑,将要砸到石块,温厌春伸手去挡,自知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便站了起来,颤声道:“人都死了,还能诈尸不成?鬼是什么模样,我又没见过,哪怕冲撞鬼神,也不如遭逢恶人来的可怖……”

残月如钩,火光明灭,她看得一清二楚,眼前的玄裳女子有形有影,无疑是个大活人,却不知性情如何,但见其神出鬼没,冷若冰霜,比之鬼魅也不差了,故而打了个寒颤,担惊忍怕,望这位姑奶奶高擡贵手,饶过自个儿一回。

温厌春正自跼蹐,玄裳女子忽而发笑,左袖轻扬,甩出一条黑索,无声无息,疾如龙蛇,不待她挣扎,腰间一紧,双脚腾空,整个人给这股柔劲抛了上来。

“说的没错,鬼怪再怎么狰狞,还不是给活人害死的?一个个敬神畏鬼,有己无人,到头来怕三怕四,真个刁毒蠢物。”玄裳女子敛了笑容,神色愈冷,瞧不出是喜是怒,“小丫头,你姓甚名谁?打哪儿来的?”

听得这一问,温厌春莫名发憷,却又不敢不应,将人头放回尸身旁侧,老老实实地答了几句,好在玄裳女子没有发难,只叫她在此等候,随即纵身而去,轻飘飘的从树梢掠过,眨眼就没了踪影,野地里鬼哭狼嚎,越发渗人了。

温厌春环顾左右,汗出浃背,踟蹰不知所措,到底是横下心来,依言留在这里,掩埋了义士的尸首,插上树枝作碑,待到天光稍亮,马蹄声由远至近,玄裳女子去而复返,马背上驮着一只鼓囊囊的袋子,滴滴鲜血渗透织物,滚溅于地。

她看到那个略显寒碜的土坟包,翻身下马,打开袋子,里面是几十根手指。

“血勇之士,生不能手刃仇敌,死也要啖其骨肉。”玄裳女子将祭品烧化在坟前,而后向温厌春伸出手,“丫头,你无处可去,要不要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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