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城字帖
建邺城里,秦淮河畔,灯火通明。
高大的马车驶过招幌林立“康宁街”,最终一幅紫黄相间的布招前停下,上头用横平方正的真书明白写着“半吊”两个大字,字迹苍遒有力,在红纸灯笼的映照下格外鲜明。
“半吊轩”专营墨宝,顾名思义,字帖入店皆以半吊为价――不是半吊铜钱,而是半吊金珠。只要掌柜相中的,统统以半吊金子买下,既不会减一分,也不愿添一分。
这可吸引了不少小民的光顾,坊间私底下说:“凡地摊上捡着的,咱都拿去给他瞧瞧,没准发了呢?”
其实真正发财的是半吊轩的郝掌柜。半吊金子买来的书家真作转手再卖出,所赢之利甚至十倍不止。凭着一对识字鉴书的火眼金睛,近三年来他也算赚得盆盘钵满。
不过这些天他可遇着不少麻烦,不知怎地市面上伪造精细的假字一下子多了起来,他几乎就没看对几次,直亏得他哭爹叫娘。
今天又遇上个犹豫不决的。
那是卫恒的《胡沙帖》,于书界公认的《永熙书谱》上排行十五。
卫恒是当世四家书法世家之一卫家的嫡长子,其笔墨本就价值不菲。前几个月卫家被贾后满门诛杀之后,他的作品更是成为连城绝壁。这幅帖子若是真的,恐怕要值得满满一箱的金子。
可问题在于,郝掌柜左瞧右望好半天,只觉像又不像,却又说不出来哪处不像,便这么一直拖着。
送帖子来的是西郊的乡民刘大,光喝茶水就把他的肚皮都撑胀了,于是不耐烦地吼道:“掌柜的,你到底要不要?”
郝掌柜这才从神游的状态中清醒过来。掐了掐手指,最后狠狠心道:“要!当然要!”
钱货两清。郝掌柜也准备打烊回家。
可没想到他才转身锁钱柜的功夫,那帖子上便沾满了肉包子的黄澄澄的馅汁。
郝掌柜面色铁青,正扯着嗓子吼“谁干的”时,才惊觉店中的伙计早被他打发先走了去。如今这孤家寡人的,那小贼没趁机给他一棍然后把整个店洗劫一空可就真是谢天谢地了。
门外传来位妙龄少女的声音:“郝叔,我把这人给你拿住了。”
少女也就十五六岁的年纪,她披着月白的玉绸袍子,从马车上缓步下来。随行的马夫牢牢押住个蓬头垢面的小乞丐,他那双脏兮兮的手里还残余着和字帖上头一样的馅汁。
郝掌柜盯着小乞丐的眼神几乎要冒出火来,不过鉴于女子在那儿不好发作,只堆出笑脸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霏霜师姐好”。
郝掌柜这一身识字鉴书的本事都从建邺书界名门“谈燕楼”中学来,眼前这位女子虽然比他小了三十余岁,入门还要早他四年,更是师父的入室亲传弟子,唤她一句“师姐”实在毫不过分。
霏霜却极不乐意,叉起腰来:“你这么叫我,真把我叫得老了!”
郝掌柜赶紧赔礼,又问她:“不知师……姑娘来所为何事?”
“师父他老人家下月十八六十大寿,我来给你发个帖。”
郝掌柜一拍脑袋:“罪过罪过,师父的大寿我都忘了。一定回去,一定回去!”
“还有,师父收到你的信,知道你最近老看走眼的事,特命我下山帮帮你。”
“师父大德,姑娘大恩啊!”
在这么个小姑娘面前点头哈腰的多少有些不快,于是郝掌柜把气撒到小乞丐身上,一把走过去拽住他的领子质问道:“你弄坏我的字帖做什么?”
小乞丐把头扭到一边:“不小心碰着了,你拿我怎样?”
旁边押着他的马夫看不下去了,狠狠往他脑袋上一拍:“小兔崽子,明明看到你故意跑上去使坏的,当我石世龙瞎的吗?”
郝掌柜似乎明白些什么,按住他的下巴愈发严厉:“说,是谁派你来的?”
建邺城里卖字收字的并不止他一家,暗地里耍手段的更是不在话下。
“你说不说?”两个大耳刮子扇上去,小乞丐黑脏黑脏的脸上肿起两片。
少年昂起头不服气地道:“我要随便说一个,你难道肯信?”
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把郝掌柜气得火上浇油,捋起袖子就要大修理他一顿。
霏霜叫住郝掌柜,走到小乞丐面前和气地问道:“你也会看字的是不?”
他望向霏霜,眼中尽是不相信的神情,不过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霏霜与郝掌柜解释道:“郝叔,你再仔细看看那些蘸着汁的地方,比如‘百里黄烟’这四个字,竟断了不下三次,有可能是卫侍郎的真迹吗?”
卫恒的书道素来以“高身瘦腰”和“轻盈流便”闻名于世,郝掌柜光见着了前一个,却不曾留意后一个。如今看来,这幅字帖笔迹不畅,断笔连连,定然不是真迹了。
郝掌柜还是咽不下这口气:“你既然会看字,直说就行,做什么干这勾当!”
霏霜也曾有过这般衣不蔽体的日子,很懂得这份心情:“他穿成这样,跟你说话你都躲得远远的,肯信他么?”
霏霜朝他走近了几步,纤细的手指往他红肿的脸颊上挪去,几乎要碰到时又收住了势:“你疼不疼?”
“不疼。”
“你叫什么名字?”
“小虎。”
“几岁了?”
“十四。”
“从哪来?”
“京兆。”
“哪家的?”
他停了停,艰难地吐出几字:“我没有家。”
“那你跟谁学的鉴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