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蔡荃这一起身认输,殿中原本愣愣听他二人对答的大臣们忽地嗡一声活了过来,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就有人抬眼去看御座上的皇上,却见他正微微侧头跟身后的内侍说话,竟似是全没在意这场输赢。
蔡荃走回已站起的沈追身旁,说道:“沈兄,看你的了。”沈追面带微笑,缓步过来坐下道:“苏公子大才,沈某佩服。”
“沈大人谬赞。”梅长苏颔首为礼,沈追道:“沈某忝居户部尚书,旁的事也不太懂,只好拿些银钱俗物的问题来和公子讨教了,还望公子不要见怪才是。”
梅长苏微微一哂:“大人说笑了,大人掌管的银钱乃是国家命脉所在,上至边军粮草,下至黎民生计,无不与这俗物息息相关。苏某岂敢轻看?”
沈追点一点头,也不再客套,问道:“不知公子对朝廷现行的赈灾制度有何看法?”
他这问题一出,梅长苏还没说什么,萧景琰已差点绷不住笑出声来,心道沈大人若知道现行的赈灾制度有一半出自这位“苏公子”,不知会作何感想。
这种正撞在枪口上的问题,梅长苏自然答得条分缕析,头头是道。这制度已实行了四五年,他作为北境难民被救回京城时也曾亲受其惠。之后闲来无事,偶尔会在心中默想这制度还有何处不足,哪里可以改进,根据南北各地天时地理民生贫富的差异,又该做怎样的调整。
有时守着字画摊想得出神,也会冒出“若是能当面和景琰商讨一下就好了”的念头,却万没料到竟是在今时今日这种情形下说了出来。
沈追原是想考教这看上去像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酸书生对赈灾这等实务了解多少,谁知他不但对现行制度了如指掌,更提出许多可行的改进办法,其中不少和他这些年思索的不谋而合。
二人这一说就是近一个时辰,其间梅长苏面前的清茶都换了药茶,沈追却全没留意,越说越是逸兴横飞,根本忘了自己的目的是要难倒对方,只顾着和苏伍讨论各种变更细节的可行性。
萧景琰看他说了这许久仍没要住嘴的迹象,也不管梅长苏声音越来越哑,脸上疲态也渐渐掩饰不住,就连一开始挺得笔直的背都微微弓了些,心中忍不住将沈追骂了十七八遍,偏偏碍于有言在先,这时别说插嘴,就是咳嗽一声怕都会有人说自己偏私袒护,只得绷住了脸,面无表情地吩咐身后的何朴再去叮嘱小墨一次:勤着给先生的药茶续水。
所幸皇上不方便胡乱咳嗽,其他人却没这样的顾忌。蔡大人早已听不下去,这时在身旁同样听不下去的同僚们眉毛眼睛满脸乱跑地暗示下,终于发出了两声矫揉造作拐弯抹角地咳嗽声。浑然忘我的沈大人这才不负众望地扭头看他,在一众同僚痛心疾首地眼神中记起初衷,干笑道:“公子真知灼见,但盼来日还有机会请教。沈某还有一个问题,想请公子解惑。”
梅长苏腰背俱痛,双腿也早已麻得没了知觉,这时听他说还有问题,简直忍不住要哀叹出声,却不得不继续端得四平八稳,面带谦谦君子的温文笑容道:“不敢,大人请讲。”
沈追道:“今有鸡翁一,值钱伍;鸡母一,值钱三;鸡雏三,值钱一。凡百钱买鸡百只,问鸡翁、母、雏各几何?”
梅长苏道:“张丘建的百鸡题(注一),北周甄叔遵(注二)言道‘不用算筹,宜以心计’,苏某私以为不用算筹,倒也不必全凭心算,可试以翁、母、雏为三元(住三)。”说着伸指沾了茶水,在几案上写写画画起来,众人伸长了脖子去看,只见文字中夹杂着一些横竖符号,他写得极快,不多时便桌上便已湿淋淋的一大片,然后手指一提,吁了口气道:“如此便可知,鸡翁四,值钱二十;鸡母十八,值钱五十四;鸡雏七十八,值钱二十六。或鸡翁八,值钱四十;鸡母十一,值钱三十三,鸡雏八十一,值钱二十七。又或鸡翁十二,值钱六十;鸡母四、值钱十二;鸡雏八十四,值钱二十八。”
沈追呆呆看着他划的那一片深深浅浅的文字符号,脸上变色,还未说话,梅长苏低低“咦”了一声,又沾了茶水在最下面划起来,边划边说道:“我之前竟没想到,若鸡翁为零,那鸡母二十五,鸡雏七十五,也是合得上的。不过这法子算是取巧,恐怕做不得数……”
沈追的目光这时已经由案几挪到了梅长苏脸上,目光中带着几分惊诧,几分敬佩,忽地站起身来长揖到地,说道:“公子神鬼之才,沈某拜服!”
众人皆是一呆,随即哗然,大部分人根本连沈追的问题都没理明白,更别提看懂梅长苏画的那一片东西,这时忽然听得沈追认输,还连“拜服”这样的词都用上了,无不大惑不解,纷纷互相询问,都没注意到梅长苏起身还礼时身形晃动,还是他身后的小太监伸手扶了一把才勉强站稳。蔡荃更是直接:“沈兄,你们在说什么?苏公子画的这是什么玩意儿?你怎么就服了?”
沈追脸现苦笑,道:“这百鸡题出自《张丘建算经》,苏公子先写出的三种答案书里有记载我是知道的,可我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要我像苏公子般一步步推导算出却万万做不到……”说到这他忍不住长叹一声:“沈某一个管银钱算账的,自负在数术上造诣颇深,今日才知天外有天。公子这三元代入的算法,可谓旷古烁今,独树一帜,真是……”说到这他似是找不到合适的词汇,只是连连叹气摇头。
梅长苏本无意炫耀,只是他自幼熟读各家算经,对数术向来很感兴趣,但其时研习艰深数术的人甚少,朝廷官员都只需学习《五曹算经》(注四)这样通俗易懂又便于利用的方法即可,难得有人问起,可算是挠到了痒处,忍不住就把自己琢磨的方法用了出来。这时被沈追夸得有些赧然,赶忙谦道:“苏某胡乱推演,也不知对不对,哪里当得起沈大人这般夸奖?”
沈追道:“当得起,当得起!不知苏公子能否将刚才的推演过程用纸笔再写一遍,沈某想带回去慢慢参详。”
梅长苏还没答话,天子的声音已插了进来:“要写也不必急在这一时。沈卿这算是认输了?”
沈追躬身道:“臣认输。”
“柳中书令,蒙卿,你二位对今日的输赢可有异议?”
一直笑眯眯像个土地公公般坐在那柳澄大人这时才站起身来,对着御座弯了弯腰,道:“老臣没有异议。”
蒙挚也站起身,头摇得像拨浪鼓般:“臣连沈大人和苏公子在说什么都没听明白,哪里能有异议?”
他这话一出,倒有一多半人笑出声来,书房中因为群臣连输两阵而变得有些尴尬的氛围顿时松快起来。
萧景琰也微笑着站起身来,道:“今日胜负已分,诸位爱卿这就回去用膳吧。”群臣齐齐应是,跪地行礼,而后鱼贯而出。
待众人去尽,站在一旁微笑不语的梅长苏这才低低哼了一声,扶住了小墨的手。萧景琰几步跨到他身旁,扶住他另一边胳膊,对小墨道:“去把肩撵传进来。”又对梅长苏低声道:“难受得很吗?先靠着我。”
梅长苏一看到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心道我这难受还不是你的功劳,但又不便当着人和他置气,只微微挣了挣,道:“怎敢劳动皇上。”
萧景琰伸手揽住他腰让他靠在自己身上,悄声道:“我知道你生气,昨晚……都是我不好,你要怎么惩治我都行,现下让我扶着你。”
梅长苏确是精疲力尽,也懒得再挣,将一大半的重心倚在他身上,眼珠转了转,道:“怎么惩治都行?”
萧景琰背心一凉,也只得硬着头皮点头:“怎么惩治都行。”
二人回到养居殿,午膳刚刚上桌,都是梅长苏平日爱吃的清淡菜色,可他全身酸痛乏力,哪有什么胃口,只想回到床上蒙头大睡。但禁不住左边一个萧景琰,右边一个高湛,又哄又劝好说歹说,前面还有个飞流睁大双眼担心不已地盯着,只得胡乱吃了些。
飞流已许久没见他生病,这时担心得要命,也不闹着要他画画了,一见他放下碗就赶紧过来扶他起身,道:“苏哥哥,睡觉!”他对梅长苏生什么病懵然不知,却还记得从前晏大夫和蔺晨他们都一直劝苏哥哥要多睡觉多休息,高湛拦住笑道:“先生刚用了膳,立刻睡下只怕停食。太医院配了专治喉痹的药丸来,说是见效奇快,正要饭后服用,先生还请略坐一坐。”说着就命人将药丸呈上来。那药丸指甲盖大小,一个个乌沉沉的,隔着老远就闻到一股药味直冲鼻端,梅长苏接过放进嘴里,只觉又苦又凉,整张脸顿时都皱了起来,只差没把刚才吃下去的饭全吐了。赶紧拿水几口吞下,犹觉得那苦凉的气味直从喉咙里直冒上来,难受至极。一旁的萧景琰看着他脸色,忍不住道:“这么难吃?”说着也伸手拈了一粒放进嘴里,立刻唔地一声掩住了嘴,高湛赶忙倒了杯白水奉上。
“这是谁配的药?苦成这样叫人怎么入口?”皇上咽了药丸重重撂下杯子,几乎有些恼羞成怒了。
高湛唯唯应道:“是,是。老臣这就去和太医院说,叫他们在里面添些甘草什么的,中和中和。”
梅长苏趁高湛弯腰低头的当口儿横了萧景琰一眼,说道:“良药苦口,自古皆然。想来太医院的大人们如此调配自有道理,为了怕苦便命他们更改,怕是不大妥当。”
萧景琰立刻附和道:“先生说得是。那就不用去了。”
梅长苏又道:“倒是有件事想劳烦公公,藏书楼中不知有没有《张丘建算经》和《九章算术》(注五),还请公公着人替我取来。”
高湛赶紧道:“那些毛孩子哪说得清楚,老臣这就去替先生问问。”说着向萧景琰行了个礼便匆匆去了。其余宫人也纷纷收拾好了东西鱼贯退出,梅长苏这才好光明正大地拿眼睛瞪着当朝天子,怒道:“一个药丸也是胡乱试得的?吃着苦你不会吐出来?”
萧景琰正色道:“我要和你同甘共苦,怎能吐出来?”
梅长苏听他当着飞流竟全不避讳地胡说八道,面红耳赤之余更加恼怒,道:“谁要和你同……我吃这苦药也不知是拜谁所赐?!飞流,扶我进去。”说罢扶着飞流转身进去,萧景琰摸摸鼻子跟在后面,没话找话道:“你好生休息,书找回来了我给你收着,等你精神好了再看。”
梅长苏忽地回头一笑:“谁说是给我看的了?”
萧景琰顿觉脖子上寒毛直竖,哭丧着脸道:“小殊,你知道我当初连《五曹算经》都只勉强读了兵曹卷……”
梅长苏微笑道:“皇上身为国君,当知‘学不可以已’。既知自己有所不足,更该加意砥砺弥补。便从抄写算经开始好了。不懂不要紧,多抄几次说不定自然就懂了。”
萧景琰犹自挣扎,哀声道:“小殊……”
梅长苏脸一绷:“皇上自己说的任我惩治,这是要抵赖吗?”
萧景琰不敢再说,苦了脸道:“不敢,我抄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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