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声音的世界
时初哑然,双手摸在他侧脸,嘴巴又动了几下,因为焦急,她的语速很快,他只能感到一阵一阵的气流冲撞他的鼓膜,或者说像是鼓鼓的气球相互碰撞挤压产生的鼓胀却不明晰的闷响,仿佛耳朵里被严严实实地塞入一团棉花。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一时间似乎没有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在做梦吗?
这只是无数平凡早晨的其中之一而已。
他掐着自己的手心,拳头硬如磐石,带起了一阵不由自主颤抖。他在时初发现之前便极好地克制住了,不然他不晓得她会慌成什么样子。
他站在窗前的时候,也不是全然没有感觉。室内如往常一样安静,偶尔窗外会有几声尖而长的鸟鸣。他遵照时初的嘱咐,在窗前站了一会儿,晒太阳杀菌消毒。渐渐地,墙上的挂钟秒针走动的声音就离他愈来愈远,从一开始的模模糊糊,到全然消失。恶作剧一般,半点征兆也没有。
如果这是梦,他希望此刻就醒来。
可惜不是。
掌心的刺痛没有如他所愿地让他从这个无声的世界里苏醒,指甲刺破皮肉的痛楚告诉他,他是真的听不见声音了。
时初的手摸索着移动去了他的耳朵,她捧着他的脸,唤回了他游离到不知何处的意识。她的嘴巴一开一合,正急切地说着什么,眼角被逼红了,泪水在眼眶打转。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强行按压下内心升腾而起的一股无所凭依的失控感,抬手放在她的侧脸,安抚性地摸了两下,示意她没事。
“别哭。”他对她说,但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不知道是不是说了正确的话,有些无措地给她擦眼泪。
只要她不哭,就没有关系。
她的眼角被他粗粝的指腹一捻,倒滚下两颗泪珠来,而后便像是拧不紧的水龙头,愈发止不住地掉泪。她不再说话,生怕惊动了什么似的,连哭泣都分外小声。
她抓着他的手,另一只手慌慌张张地掏出自己的手机,解锁按了几个数字之后猛然停下,用胳膊抹了一把眼泪,猛地抬起头,张口――话到嘴边她才突然想起,司誉辰此刻是听不到的。
仿佛后脑勺被重重地捶了一记,她深深地呼出一口气,退出了拨号界面,打开备忘录敲了几个字上去,呈给他看:阿辰,我打电话给医生。她不断调整自己的呼吸,越是调整吸气越是频繁。她在尽力地掩饰自己的慌乱,可偏偏越急越乱,眼中神色骗不了任何人,连举着手机屏幕的手都是抖的。
他握住她单薄的肩膀,稍微用了点力,按着她坐到沙发上,一边拿出自己的手机拨了个号,把手机交给她,说:“你别慌,没事。你帮我跟医生说明一下情况,让他来这里一趟。”
她接过手机,不住地望着他。
而他依然没什么异样的情绪,仿佛一切变故都是在他意料之中的,并没有对他的生活带来太大改变。
心脏突突一跳,像是被手狠狠掐了一把。
医生不一会儿就到了,为他做了一套基本的检查。初步判断结果是神经性耳聋,医生左看看,再右看看,眨了几下眼睛,不自然地从司誉辰脸上挪开目光,侧过脸小声对楼宇说:“麻烦楼先生跟我来一下吧。”
“请您就在这里说吧。”司誉辰几乎在他起身的瞬间抓住了他的手臂,他笔直地看向医生,锋利而又凌冽,似暗藏着一柄剑。那目光逼着他,叫他不敢说出一个搪塞的字眼。
医生呐呐地点头数次,垂着眼皮坐下,别过脸开始解释:“司先生的病症有些奇怪,像是某种神经性药物的副作用经过长时间的积累造成的神经性病变。请问,”他这时才敢抬头看向司誉辰,为了方便他读口型,特意将语速放得很慢,“您有在长时间服用什么药物吗?”
司誉辰皱眉思索了片刻,大概是在思考医生说话的内容,接着他摇了摇头。
整个过程时初一直紧张兮兮地盯着他,片刻也不愿放松。她细致地观察着他面部的每一个变化,发现他咬了一下齿关,下颌骨处的某一块肌肉微不可察地紧绷起来,只是一瞬间,便很快松弛下去。
她立即判断出他在说谎。
致使他神经病变的药物,是存在的。
只是他不愿说。
再去看楼宇的表情,是一脸的迷茫。他甚至花了好一会儿才真正弄明白医生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急得抓了几下头发,捂住额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医生转向他,刚要开口同他解释了病因,却被他急切地打断,“我也是医生,原理我都懂,但我不是在问这个,医生。我在问阿辰。”他顾不上闻言尴尬地顿在原地的医生,一拍大腿,“蹭”地站起来,疾步走到司誉辰跟前,俯身扳着他的肩膀问他,“阿辰,你跟我说,他们从前是不是对你做了什么?”
司誉辰被迫地仰起头,静默无言地盯着他半晌,嘴唇翕开一道缝隙,然后又闭紧了。他将自己肩膀上的两只手架开,拍了拍楼宇,表示自己没事。借着刚确诊的耳疾逃避楼宇的问题,他只装作听不懂,丝毫没有开口的意愿,更加不会回答他的问题。
楼宇见他这副自暴自弃的样子来了火气,也知道自己从他口中撬不出什么话,恨恨地跺了几下脚,握紧了拳头背过身去,咬牙切齿地将这可怜的医生一瞪,吓得人家连退三步。
气氛蓦地僵固在一个不太明朗的节点,在场诸位各怀心思,无人开口。楼宇愤愤地怄了一会儿气,方觉不妥,收敛了自己要吃人似的神色,来回踱了几遭,将自己携带的怒气一股脑儿地踩进地里,一言不发地坐回了原处。
在场的几个人,最淡定的要数司誉辰。他充分发挥了自己听不见的特质,闭上眼靠在沙发上,不再去管在场的人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关于他的话题。
从前,在他仍然能听得见声音的时候,他是喜欢安静的。安静能使他更好地集中注意力去思考代码与程式的设计。于安静之中,他甚至能够听到自己因为探索出解答而急促跳动的心跳声。而现在,什么都没有。唯有外界声音碰撞在耳中薄薄一层膜上的一点混沌的挤压,他只能通过不知算不算“触觉”的感官来感受它们。
不知道过了多久,鼓膜上这一点混沌的挤压也不再有了,他缓缓地睁开眼睛,医生和楼宇大概是走了,只剩下时初在他身边,她正在他身旁拿水果刀削苹果。
放在果盘里的那些早已氧化,表面镀了一层铁锈般的棕红,令人毫无食欲。她把盘中的苹果倒进垃圾桶,切了几片新的,码进盘子里,捏着小叉子递到他手边。她对他笑了一下,正对着他,让他看到自己的嘴型:“吃点水果。”
他点头,没有说任何话,接过叉子一片一片地吃光了切成片状的苹果。
还是不习惯啊。
往常他咀嚼任何东西,声音都会传到耳道内,这样微不足道又习以为常的事情,如今突然真正地失去了,竟然百般地怪异。
时初将他吃完的果盘与叉子收好拿去厨房,开大了水龙头,用力冲洗瓷质果盘上残留的水果汁液。稍微冲一冲就干净的东西,水哗哗流了好久,她一遍又一遍地挤了洗洁精用菜瓜布刷了好久,只为掩饰自己再也忍不住的抽泣。
眼泪怎么也止不住,慢慢地便泛涌上来,遮住了全部视线。
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呢?
她不是没有看见他在暗处悄悄握紧的拳头,不是没有注意到他掌心干涸的血迹,也不是么有察觉他盯着医生嘴唇分辨他言语时的紧张。
他用不动声色来掩饰心中巨大的失落与自我厌弃,装作与平常无异的模样,叫她不必担心。可她如何能够不担心?他是多么骄傲要强的人,如今好不容易望见一点翻转棋局的起色,便因这样荒唐而又不可抗的理由被迫再度低下头去。
她心疼得要命。
这就是变数吗?
她知悉剧情走向,晓得每个人物的行为动机――她明明处在一盘最具优势的战局之中,他却要受到这样的戏剧性的因素制约,一步一步走向难以反抗的衰颓。
她好似害怕自己的抽泣声被他听见,用沾满泡沫的手捂住了嘴巴,紧紧捂住,不让漏出一丁点声音。半晌,她被一双紧实的手臂从身后抱住了。司誉辰俯身抱住她,呈一个半包络的姿势,下巴靠下来,搁在她的肩膀上,亲昵地蹭着她的耳后。
“我感觉到你在哭,过来一看,果然捉到一只哭哭啼啼的小家伙。”
“别哭啊,你一哭我就什么主意也没有了,”他不在意她说了什么,也根本听不见,自顾自地说,“你不用替我难过。不就是成了个聋子么,还不至于让我自暴自弃一蹶不振。你也不必把我当成多么特殊的存在,这会让我觉得不自然。让我看见你的口型,或者你在我手心写字,我都可以明白你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