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认知失调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内,司誉辰的病症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好转迹象,除此之外,他的生活仍如一周之前的一样,吃饭,复健,晒太阳,审阅公司的文件,偶尔亲自操刀写点代码。周围的人在他的带动下慢慢习惯了,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不肯放弃的楼宇和时初几次劝他要上医院做一番全面的检查,每次不是被他不耐烦地拒绝就是不知怎么地糊弄过去,也不懂他如此抗拒是为了什么。
这一周来,他的脾气也是时好时坏,并没有因为时初的陪伴而好转多少,但仍然保持着应有的绅士风度,处在气头上最多只是把自己关在一个房间里发泄一通,不会再她面前大发雷霆。
收拾残局的人自然是时初。她粗略地统计过,他平均一天会摔掉1.5个玻璃杯,撕烂1.3厘米厚度的演算纸,外加折断三支水性笔。家里的玻璃杯不够用了,补货的速度差点无法跟上,时初一度十分凄惨地用起了碗柜里私藏的小碗接水喝。
另外,时初发现绑定在自己耳后的系统出了点问题,掉线掉得太厉害,【读心术】这个基本技能无法正常使用,总是显示一半便突然断线,因此她除了自己观察猜测,也没有更多的办法了解他内心想法。关于这个世界档案资料的补齐倒是很快,只是有关司誉辰的这一部分信息始终滞后一大截,直到他失聪三天之后,档案资料才出现一丁点相关的字样,寥寥数语而已,病因、患病的缘由皆无有效说明,一点儿也不详尽。
太蹊跷。
时初叹了口气,看了眼空空如也的冰箱,走到敞开着门的书房前敲了敲门。指关节叩在木质门板上时,她才反应过来,他根本听不见,还好没叫他看见自己的动作。刚踏进房间便有一团被他揉皱了的演算纸掉在她脚边,她弯腰捡起了其余散落在地面的,一一丢进废纸篓。她收拾完毕,擦过手,才走到他身边,见他在浏览不太重要的时事新闻,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没转头看她,摆在桌面上的手摸到她的手臂,拉她到自己身边的椅子上坐下,非常幼稚地捏着她的手指拢在掌心把玩。
她可不是过来让他玩手指的。
时初双手抓过他不安分的手掌,将那只手展开,指尖在掌心上面画了几笔。
他缓缓转过头来,垂着目光看她,“要出门?”
她点点头,继续在上面写:家里的冰箱空了,我得去进点货。
不知是被哪个字触动了,他的眼角极浅地弯了一下。时初在这个星期里养成了个习惯,即是在他手心里写完字之后就立刻抬起头确认他是否明白她在写点什么,通常他回应得都很快,可此时他却没有反应,只笑盈盈地将她望着。
时初以为是自己的笔画太杂乱让他无法听懂,抓了他的手便要再写一遍。他却反扣住她的手指,收拢在掌心,侧过身贴在她耳边低声说:“我陪你去。”
司誉辰的腿恢复能力惊人,如今能差不多同正常人一样行走了,最多是走太久容易累。他们走在人行道上,就像一对最普通的情侣。他的手掌熨帖而干燥,有种令人安心的力量。时初被他牵着,注意力全被引去了这上面,还要装作非常习惯的样子,憋住不能让自己脸红。
结果这一憋,让她下意识地走到了自己时常去等车的公车站台。她拉着司誉辰往站台里的长凳上一坐,没发现什么不妥,司誉辰也不吭声。等到看见公车远远地驶来,她才反应过来――拥挤又颠簸的公车哪里是这大病初愈的祖宗能坐的啊。
公车在他们面前缓缓停下,她拉着司誉辰没有动。
“怎么了?”
她来不及在他手心写下这么一长串理由,只拉着他。他看了她一眼,居然明白了她的意思,将她从长椅上拉起来,“没事,我们就搭这个。”
他不计较,时初自然也没有意见。
这个点,公车里不算空闲,勉强还能容得下站立者手拉吊环保持平衡。司誉辰上车后便入定了,拉着吊环,眼睛虚焦在前方,一言不发的,不晓得在想些什么。
时初则是抓着后门边的栏杆。这种结构的公车已经投入使用很久了,车内的座椅、吊环、地面到处都是划痕与嵌入划痕的污垢,时初单手抓着的这根栏杆上的漆皮也剥落了大片,抓过这栏杆的手绘带上一股不怎么令人愉悦的铁锈味。
时初极讨厌这种味道,无奈身高不够,没有第二种选择。她也尝试过拉吊环,可踮脚伸手的,像是整个人都被吊在上面,吃力得很。
车非常应景地突然来了个急转弯,时初整个人以栏杆为圆心转了一百八十度,几乎要被带着甩出去,好在司誉辰终于注意到她的窘境,一把抄住她的胳膊,将人往自己怀里一带,托住她的腰扶稳了她。
“下次抓着我就是了,去抓那些东西做什么。”不是很和善的语气,就像监护人在教育自己的小孩,还带了些故作的威势。
可不是怕压着他的伤处,给他带来负担嘛。
时初讪讪地缩在他怀里,背靠栏杆被紧紧地压制着,因为紧张,额头上甚至蒙了一层薄汗。司誉辰倒是不管任何人的揶揄与看戏似的目光,充分发挥了他听不到的特质,说了一声“到站叫我”,干脆闭目养起了神。
他们在站台下了车。时初想要采购得足量,特意选了一家她不常去的大型超市。时初在生鲜蔬果区域徘徊许久,挑了一袋苹果和一包蟹味菇,零零散散地抓了一些绿色蔬菜。司誉辰推车,推着推着就不见了,只剩下一架装着苹果和蔬菜的手推车。时初正着急,看着这个人远远地从乳制品区域走过来,手中还提了两大壶鲜奶。
“你需要长个子。”他挑了许久,特地挑了个包装上写的全是德文、看上去非常高级的牌子,大概是认为自己做了一件非常正确的事情,虽然还是冷淡的语气,可在时初眼里就有些许洋洋得意的模样。
时初当即就叫了声祖宗,赶紧拖着他放回一壶,连写都顾不上写了,直接对着他念叨:“哎,鲜奶这东西放不长久。另外啊,我这身高自从我高中以来就没变过,早就过了长个子的年纪了,除非你给我安一双大长腿上去。”
司誉辰通过读唇语,将她这一番话看懂了大半,目光别有深意地在她身体上转了一圈,抿嘴笑着,“不一定,其实……”
被他这么一看,时初立即就明白过来他口中的“不一定”是怎样一个不一定,羞恼又窘迫,砸吧了一下嘴,举双手做了个打住的动作,往远离他的方向退了两步。
他也没追上去,在后面推着车缓缓地跟着她,陪她走过了饮料区,零食区,日用品区。每次看她一手拿着一样东西纠结买哪一样更好时便走上前去,面无表情地将她手中两件截过去,一同丢进购物车里,随后潇洒地推着车走到了前面。
超市里的灯光似乎打得不错,不然为什么货架上的商品都是一副光鲜的样子,诱使途经者把他们一一装进购物车里。在这样的光影下,兴奋不已在前面奔跑着的她也更加生动活泼,她的身上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光芒,使她与他曾经遇见过的所有人形成了微妙的差异,让他本能地将她划分到“特别”的区域中。
因为担心她的安危而将她接到自己身边,到现在心甘情愿地跟她一起挤公车,陪她逛超市,就算看着她的背影也会感到幸福……
司誉辰觉得自己真的魔障了。
她承包了他所有的例外。
***
结过账,时初坚持不让他再去同她挤公车,招了一辆出租车哄司誉辰进去,再抱着大包小包的塑料袋把自己塞进车里。通向他家的一条大路正在施工维修,车便拐去一条不太宽敞的小路。这条小路她熟悉,正是她在《FEVER》的每一个世界都会经过的那一条。
路中央的车很多,出租车开开停停,挪动得十分缓慢,时初抱着食材,满脑子担心的都是新鲜的食材会不会坏之类的问题。转头去看司誉辰,他正支着下巴望着窗外。
他安静得很,仿佛窗外有一片宁静的海。
他活了二十多年,在与她重逢之前,那样的生活几乎能用“混沌”来形容。他身负野心,也有能力,甚至某段短暂的时段内站上过行业的高峰,获得了浪潮般的赞誉,可他仍旧是一个不堪的混沌体。
回想以前的人生,这样的疑惑与迷茫更甚,好似从前种种皆是一场虚妄的梦幻,脑海之中有无数个声音或起伏或重叠地告诉他:你就是这样的人。
他从来都知道自己想去做什么,该去做什么,却始终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
为什么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呢?
他觉得自己有点可笑。
突然开始思考从前忽略掉却至关重要的事。
突然不像自己却认为那应该是真正的自己。
突然……
时初刚好也把视线从她那边的窗户上移开,落到他眼中。
她的周身有光,那光芒不似太阳,并不灼眼,一直看很久也不会流泪,却拥有这般能力,将他周围的混沌与茫然一点一点染上鲜明生动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