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木樨树
一辆马车将杨氏、满华还有沈妈妈,几件行李,载到百胜巷16号门前。
推开院门,迎面是熟悉的淡淡香气。视线处东面角落里一株木樨树,默默地立着,仿佛知道自己还没有遮阴蔽日的能力。
杨氏眼前闪过李老爷和她在静庐的那株木樨树下品茶叙旧的画面,李老爷越来越爱叙旧,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应该是离开徽州以后,似乎人一旦离开乡土,念旧的情绪就开始泛滥。
有时,老爷能一个人坐在那里,不声不响,也不知是否睡了,杨氏轻易不去唤他。她知道,老爷心里,总有一些地方不容他人打扰。有时风吹着报纸哗哗响,会惊醒老爷。老爷依然爱看报纸,《常德民报》的每一块内容都看个仔细,连登的广告都不放过。有时也会念叨几句,但再也不会动怒。
谁也没曾想才搬来常德一年,老爷说去就去了。除了遗嘱外,并没有别的话交代。但她总觉得,老爷临走时,握着她的手,就这么默默地握着,看着她,眼神里总有什么在闪烁,然后慢慢地失去了光芒,慢慢地合上眼。老爷想说什么呢?老爷是有什么遗憾吧。杨氏想到了满元,叹了口气,又看了看身边的满华,温柔的笑笑。
李老爷刚去世一段时间,满元还能遵从着“百善孝为先”,他默许杨氏带着满华依旧住在静庐,陈氏当家,很孝顺杨氏。
瘦死的骆驼总有捉襟见肘的时候,布行生意惨淡,掌柜的急得头发丝能擦出火,伙计们却一个比一个懒散,满元眼瞧着客人越来越少,就想着借着满心的关系与郑若来合伙做油行生意,可郑若来却不是脑袋里长满草的家伙,他早知道满元是个什么德行,根本不买他的帐,连面子都没怎么给他,就回绝了他的提议。满元在郑若来那里吃了瘪,回家就对陈氏发火。说着说着,连同满华都扯上。说不知谁肚子里的小货,也来混他的饭吃。说的很难听,杨氏实在听不下去就去说满元,满元在怒火上,说父亲既然都分了家产,就应该各过各的,搅在一起,碍眼!
虽然说的不是杨氏,但满华可以说是杨氏一手带大,懂事孝顺,听儿子如此说满华,杨氏很是不满,思前想后,狠狠心,托人在城东的百胜巷看了处宅院。
这是一处朝南四合院,宅子不大,三间房一个厅堂带个厨房,合围的天井算是个不大不小的院子。够她和满华住了,最重要的,她一眼看中的,是院里也有一株木樨树。她还记得刚搬去静庐时,老爷就喜欢坐在树下,茶台一摆,茶壶茶盏几碟小菜,哼着小曲,饮茶闻香。如今静庐住不得了,只留下这份念想。杨氏愿意思念能有所依托,睹物思人,并不一定全是伤怀,厚重的旧时光带来的阔别久逢的喜悦和温暖,就能让干涸的心田泛起涟漪。于是,就买下这宅子。
每日满华去学校读书,沈妈妈忙里忙外收拾屋子洗衣买菜煮饭,杨氏总想帮着做点什么,沈妈妈总是笑嘻嘻地嚷:“太太,您让让。”“太太,别动,小心脏了手。”“太太,您就别添乱了。”杨氏时常尴尬地笑笑,站在木樨树下发呆,沈妈妈又要嚷:“太太,光站着,小心风凉。”拉扯着她回屋里。以前管一大家子,总有许多事要操心,如今空了下来,这般做不成,那般不成事,这种生活,杨氏适应了一段时间才安稳。
杨氏这些年自己也有一些私房钱,除了嫁妆还有杨老爷留下的,就是这些年积攒的,足够她丰衣足食地生活,况且还有分在满华名下的乡下农庄租金也是一笔可观收入,她特意留了起来,预备以后所用。生活简单了,手头又宽绰,日子也过得舒心。
张氏听说杨氏搬了新宅子,来走动了几次,她自从老爷去世后带着满莹就去了满心家,帮满心带孩子,和杨氏聊起家长里短,总是有的说。一说女婿非常能干,又说孩子们平时的趣事,外孙淘的很,满院子乱跑,经常趁人不注意爬到院里的大树上,有次卡在树杈上下不来,一家子都吓坏了,耽搁了好长时间,还是让人去喊了若来回来,若来弄来个梯子,自己爬上去才救了下来,外孙下来后还笑,外孙女倒是吓哭了。还说郑老爷和善,太太虽然不太爱说话,但也是心善的人。若来只娶了满心一个女人,那是真心对满心好,满心嫁了好人家,一辈子享福了。要说放心不下的,就是满莹了。满莹到了婚配的年纪,也没再读书了。这就有心央求郑家能给她寻个好亲家。话总是说不够,但也呆不了多久,心里牵挂着她的外孙外孙女。
柳氏搬去老爷留给她的乡下宅子,许久没了音信。
入秋后,才下了两场雨,满华又去学堂了。杨氏知道满华小时就身子弱,虽然现在强健很多,但还是很小心,她让沈妈妈撑伞送他,他自己撑把伞一溜烟先跑了。
雨刚停,沈妈妈打开院门扫扫积水,就看到门前站着一个妇人正东张西望。沈妈妈还问:“找谁?”妇人上下打量沈妈妈,有些迟疑。听着动静,杨氏走出厅堂。
“哎呀,姐姐。”听到妇人喊,杨氏一看竟然是柳氏。杨氏倒有些认不出她了,素朴了很多,脑后低低地挽了发髻,深蓝色粗麻布衣裤。
柳氏说,不知道杨氏搬来这里,不敢去静庐,就去了郑家问了张氏才得的地址。沈妈妈赶紧倒茶,两人没说几句话,就听到沈妈妈在院里说:“少爷,怎么回来了?”
杨氏看到满华走进来,也问:“满华,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来?”
“学校又停课了。”满华刚说完,抬头看到柳氏同杨氏坐在厅堂的椅子上。
“冒冒失失的,过来,你柳姨来了。”
“柳姨好。”满华礼貌的招呼过,垂头丧气地坐在厅堂的凳子上。
“怎么了?”柳氏温和的问。
“学校开开停停好几回了,说是打仗,不太平。”杨氏解释。
“停了也好,外面太乱,家里安全,还是要注意些。”柳氏看着满华:“这一年多不见,满华好像又高了。”
“可不是吗?小伢子就是长得快。”杨氏招呼沈妈妈把毛线收拾走,那些毛线她是想赶在冬天来之前提前准备给满华织几件毛衣。她看着坐在一边双手托腮无神望着窗外的满华,摇摇头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