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探亲
在不明就里的江户町人看来,大奥是金妆玉砌的牢笼,女子一入大奥再难出来,可大奥规矩并非如此刻板。对御年寄、中等人而言,大奥确实是入得出不得――即使亲生父母患病,也不得回家看望。对下级女中而言,探亲容易许多――在大奥工作两年后,第三年的三月里便有六日探亲假;第六年有十二日;第九年有十六日。对阿富这样的专属女中来说,只要松岛这位主人点一点头,随时都能回家呆上一日。
阿富原是三之间女中,因寻见了御年寄松岛心爱的猫儿阿花,松岛十分喜欢,收她做了专属女中,俗称屋里人。阿富容貌俏丽,人又机灵,很得松岛欢心。前些日子因御台所怀妊,堂堂大奥连个侍寝的女子都没有,松岛努力数次,故意寻了许多机会,让阿富一次又一次出现在将军家治面前,只期望将军家治能对她起了兴趣。可阿富茶也献了、三味线也弹了、舞也跳了,将军家治就是不动心。
松岛银牙紧咬,深恨不能让阿富侍候将军家治入浴――在许多年前,将军是在大奥的御汤殿入浴的,入浴时裸着身子,一时意乱情迷,很容易看上汤殿侍候的女中。三代将军大猷院正是这样看上了出身卑微的女中阿夏,阿夏升级成侧室,又生下了甲府藩主德川纲重。后来五代将军常宪院(德川纲吉)无子,收了纲重的儿子纲丰做养子,纲丰因此改名家宣。常宪院薨了,家宣成了六代将军文昭院。仔细想想,阿夏若不是在汤殿侍候,哪能得将军宠幸?自然也不会生下孩子了。
想到这里,松岛深深地叹了口气。因嫉妒阿夏侍候入浴得子,侧室们结成联合战线,专门改了规矩:将军傍晚时于中奥的御汤殿入浴,由男性护卫侍候,洗完再入大奥。这一招足够狠,完全绝了汤殿女中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可能性。可此一时彼一时,当时大猷院有几名侧室,如今将军家治既无子嗣,又无侧室,真是愁煞人。
松岛虽全面掌控大奥事务,也不能擅自改了规矩。而且,就算让将军家治回大奥入浴,依将军的脾气,可能也鼻观眼眼观心,对身穿半透明薄衫的汤殿女中视若无睹。
松岛一度起过疑心,怀疑将军家治是不是好男风。毕竟三代大猷院酷好男风,身边护卫全是俊俏少年,护卫们还为大猷院争风吃醋,闹出过不大不小的风波。她也隐约听见点风声,说清水家当主德川重好就是此道中人,家里妻室只是摆设。德川重好是御三卿之一,与将军家同气连枝,论血缘,更是将军家治的异母弟。都说兄弟连心,若将军家治也对此道有些兴趣,子嗣之事就更渺茫了。
想到这里,松岛顿时心慌气短,忙着明察暗访,还隐晦地问过将军身边的侧用人田沼意次。田沼先是一副莫名其妙的神气,明白后脸上浮起微微的笑,似乎笑她异想天开。松岛红了脸,横了田沼一眼,也趁势放下了心――谢天谢地,将军家治没有男色的爱好。
天下男子都一样,不爱男风,必定爱美色。阿富可是千里挑一的美人儿,松岛在大奥这些年,美人见多了,也觉得阿富姿容过人,连气质风韵都是一等一的。可不知怎么的,将军家治就是不动心。松岛又寻了几位女中,燕瘦环肥,春花秋月,容貌体态各不相同,可他还是无甚表示。上次松岛特地安排,让几位女中陪将军家治在园子里散步。不曾想将军家治态度恶劣,不但当着许多人叱责她多事,还抬起脚回了中奥,当时她大大丢脸,差点流下泪来。
松岛满心委屈,只觉得有冤无处诉。她是将军家治的乳母,一心一意为他打算,他不但不领情,还当众让她没脸。真是岂有此理!
不管怎么样,日子还得一日一日过,眼看又到了年末。松岛心急如焚,终于打定主意,既然私下推荐的迂回战术不行,那就堂堂正正向将军家治进谏――御台所怀妊困难,将军大人必须早做打算。若不尽快生下子嗣,不但幕府根基不稳,也对不起德川家列祖列宗。
今日是松岛在大奥千鸟之间听取女中们请愿的日子,她懒洋洋地坐在锦垫上,手指捏着赤金烟管,嫣红的嘴里吐出一缕又一缕青烟。
阿富过来告辞。昨晚和她说的,要回家探亲,只一日,似乎是母亲身体不适。
可能是担心母亲,阿富眼里带着忧郁,荷瓣般的小脸更动人了。松岛暗暗叹气:这样的美人儿,将军家治就是看不上――说实在的,阿富比御台所美得多了,况且才十六岁,正是最好的时候。
女中回家探亲前要向御年寄起誓,保证不泄露大奥的一切情况。阿富按规矩起了誓:“正如入大奥时许下的誓言,大奥诸事一律不与人言,亲兄弟亦不例外。”
所有女中探亲前都要起誓,这誓言松岛已听了上万遍。她漫不经心地听着,颇为遗憾地想:阿富嗓音也很好,清脆悦耳,又不让人觉得吵闹。可惜啊可惜。
松岛不禁在心里骂将军家治有眼无珠。那病歪歪的御台所有什么好?
阿富告辞离去,松岛侧头看着窗外,天空阴云密布,正像她的心情。她长长叹了一声,在烟草盆上敲了敲烟灰,最上等的烟草,吸在嘴里也发起苦来。
果然是年末了,寒风在街上盘旋,吹在人脸上像刀割一般疼。麻布一带多是旗本住宅,武家房舍都有统一的样式,举目望去,灰白的墙壁绵延不断,单调又沉闷。有的墙头上伸出些松柏当点缀,虽也是绿的,那绿和春夏时候不同,勉勉强强的,带了些沉郁。眼下正是庭园最荒凉的时候,再过些日子,腊梅就该开了。花朵虽不华丽,香气也清芬,能稍稍中和一下冬日的肃杀。
虽然都是旗本,家禄不同,房舍的级别也不同。家禄千石以上算是大身旗本,三千石以上便是寄合旗本,不管家计如何,必须维持相应的格式,养上许多家臣。早过了巳之刻(约十点),有职务的旗本们早已登城,男子出门,只有女子孩童留在家里,家家大门紧闭。不过,寄合旗本宅邸必须有专人守门,寒风凛冽,两位守门人立在门边,都是一脸晦气。
天气太冷,街上没有一个人,两位守门人无聊极了,只好悄声聊天。忽然街前走来一个年轻女子,衣着颇为体面,水色缩缅蓄棉外褂,领口露出一抹黑秩父绢衣。一位守门人嘘了一声,提醒同僚看她的头发,浓密的乌发挽成根太岛田――那可是大奥女中爱挽的发型。这女子正是回家探亲的阿富。
女子目不斜视地走近,两位守门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是大奥女中回家探亲吧。”
“真是美人啊,没准能成为侧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