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疑云
坐在摇摇晃晃的简陋轿子里,一桥家世子德川治济全身不舒服。
比起坐惯了的轿辇,这算什么?腿伸不开,坐垫薄得略等于无。轿子里还有股复杂的味儿,他找了许久,发现味儿来自于身下坐垫,怕是许久未洗了。他顿时别扭起来,把坐垫扔到轿子一角。
刚才父亲让他换一身没有家纹的衣裳。一桥家是御三卿,特许使用将军家的三叶葵纹。他叫女中寻衣裳,女中有些惊讶,却不敢问。用葵纹是至高无上的恩典,怎么要换没家纹的衣裳呢。
父亲没说,德川治济隐隐猜得到――是要出门,而且是悄悄出门。
换好衣裳,父亲带他从后门出去,丢给他一条绢手巾。父亲又取出一条,胡乱包住了头脸,他也依样画葫芦,把脸包了个结实。好在正值寒冬,看上去像为了御寒,并不十分怪。
父亲急急地走到路口,两个轿夫蹲在路边吞云吐雾。见父亲走近,轿夫站起身,把烟管别在腰间。父亲看了眼轿子,简短地说了什么,一位轿夫飞快跑了,没多久,又引来一辆轿子。
父亲上了轿,挥手让德川治济上后面那辆。刚才父亲轻声说了什么,他没听清,似乎是个地名,柳桥。
虽没去过,德川治济也是知道的。柳桥也是烟花地,论名气比不上吉原游郭,但论风流雅致,只怕还胜几分。近年来武士贫困,商人们却日益奢靡。据说江户有顶儿尖儿的十八位豪商,不但有百万家私,更是吃喝玩乐无一不精,被称为“十八通人”――通人,也就是精通此道的达人之意。他们都是吉原的常客,每每来到吉原大门前,守门人立刻撞钟通告,妓楼里的佣人倾巢而出,齐声喊:“迎接福神驾到!”和他们比起来,武士们倒成了囊中羞涩的可怜虫。
吉原游郭是一掷千金的销金地。只要捧出黄灿灿的小判,再高傲的太夫、花魁也会服软。而这招在柳桥不太好用――柳桥以艺妓闻名,艺妓有美色,也有才情,对客人诸多挑剔。来柳桥取乐,取的是风雅的乐,可不是小判堆出的庸俗之乐。
莫非……父亲要带他去柳桥见世面?父亲是有名的雅人,家里也养了些能歌善舞的女子,三味线、谣曲德川治济也听过些。去烟花地,他倒是第一次。
只顾着胡思乱想,一时忘了不舒服。耳中传来潺潺水声,是到了河边吧?隅田川还是神田川?若去柳桥,那就是隅田川。越过架在隅田川上的两国桥,前方就是柳桥。
德川治济忽然紧张起来,两手握紧,掌心沁出了汗。
“客人,柳桥到了。”轿夫轻声说。
德川治济下了轿,忍不住揉了揉腿,又小又破的轿子实在难过。
父亲从怀里拈出两小粒,轿夫千恩万谢地接下,嘴里喃喃道谢。德川治济默默看着,小粒又叫豆板银,重量不一,换成钱也不少。这两小粒远多于轿钱,轿夫也能多喝两杯酒了。
这就是柳桥?不远处隅田川静静流着,岸边疏疏的几处房舍,种着许多树木。眼下正值寒冬,树叶落尽,只剩下松柏等常绿树,颇为寂寞地点缀着灰色天空。德川治济四处张望,发现父亲径直走了,赶忙跟上。
绕过一个又一个弯,不起眼的角落有家宅子,极宽敞,像是豪商的外宅。植着几十株寒椿,胭脂色花朵开得密密匝匝,配上油绿叶片,组成一道天然花墙。中间小小一扇柴门,门边挂着只桐木牌,龙飞凤舞地写着“梅屋”两个字。德川治济看着眼熟,忍不住瞥了父亲一眼。
父亲熟门熟路地推开门,德川治济呆了呆,也跟着进去。梅屋,这是一家酒屋?
寒椿花墙已极尽巧思,眼前庭园更是精巧。和一桥家园子相比,规模小了许多,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筑山、水塘、石灯笼,庭园的标准配置应有尽有,且无一物不精。虽是寒冬,庭园里也生机勃勃,筑山下植了大丛南天,碧绿挺括的叶片托出大捧红珠,粒粒精圆,像是高手匠人细细雕成;水塘边数株腊梅,墨色枝干已缀上了浅金花蕾,不出几日便会绽放。
玄关处迎出一个女子,身上裹着不起眼的黑缩缅外褂,领口却露出一抹朱鹭内衬。朱鹭色是近年江户匠人新染出的颜色,由红花和合欢花捣汁染就,浅浅的桃色里带着若有若无的黄,格外娇嫩。红花价贵,所以朱鹭布料价格不菲,梅屋的女佣想必穿不起这样的衣裳,是老板娘?
女子快步走来,面容渐渐清晰:雪白的脸,形状姣好的眼,薄唇点着珊瑚色的红,看着也算美人,美得不过分。女子对德川治济微微一笑,一张脸顿时生动起来,像芙蓉花在春日阳光下开放。德川治济脸上一热,默默低下了头。
女子瞧他一眼,一双眼又转回德川宗尹,娇声说:“德山大人远道而来,实在辛苦了。”
德川治济有些疑惑:德山?这是父亲的假名?
只听父亲笑着说:“这是我家儿子,丰……之助。”
“梅屋阿玉初见丰之助大人,还请多多关照。”女子笑着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