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再见故人
云韶勉力抬脸,果然面前站着多年不见的秦初君,也不知是心虚或是不屑,目光接触的一瞬秦初君挪开了眼,掌心一收,殿内铺陈一地的仙晶瞬间碎成齑粉。
真是好大手笔,仅仅这一阵法所耗仙晶,便能供给整个天舫上下半年开销,却全用在他一人身上,实在是荣幸之至。云韶低声咳了一声,温热的血液顺着指缝一路流淌到地板上。
缘何当年秦初忽然翻脸,不顾多年交情暗算自己。
缘何星象为人隐藏,自己看不出端倪。
如今见到昔日挚友,心中的疑惑终于解了半分。只有熟悉自己的人,才能隐瞒多日,在帝都局势大变之后让他毫无察觉。若非莽川告知,恐怕时至今日他仍蒙在鼓里。
在这里见到秦初,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难怪……当年在心灯界遭遇暗算,他早便是帝都的人。
秦初上前一步,面上略有踟蹰,终于还是收回了下意识上前搀扶的手,“云韶。”
“竟然是你。”
秦初君叹道,“若有选择,我怎会用庄周之境对付平生挚友。”
自那日心灯界一事之后,二人已经逾十载未曾碰面,昔日知交,而今针锋相对,再听这熟悉的声音道出的“挚友”之称,实在是令人感觉讽刺,又令人无奈。
二人同是修仙大派中出类拔萃的天才,又同是精通术法炼丹之术,实在是有太多契合之处。云韶的修为虽远超同侪,但毕竟入仙门较晚,论年岁,秦初君于他实在算是个长辈。然秦初敬佩云韶进步神速,惊采绝艳,二人同辈论交多载。甚至……连同这庄周之境,早年还只是秦初君一个构想之时,便已分享与云韶。云韶听闻后,倒也不嘲笑好友异想天开,反而点头称赞,并真切地给了多个意见。
若是这世间,真有一种幻境,能让时光溯回,让逝者重生,让一切回归原点。在现实中迷失的旅人,能在此见到所有记忆中的人和事,鲜活地涌现在你眼前,过去无可挽回的遗憾仍有机会改变。那么现实亦或是幻境,还有什么区别的必要么?
但愿长醉不愿醒。
谁曾想,有朝一日当真是让秦初君演练成阵,并用在了他身上。甚至当初为了弥补遗憾而生的美好幻境,已成了借以杀人诛心的阵法,在阵中的所见所闻,虽为虚幻,但入阵之人受的伤害确是真实的。且入阵之人只能随着记忆溯游,半分不得改动,眼见曾经最为遗憾苦痛之事在眼前重现,却无能为力,这足以将人逼疯。
云韶同秦初交友多年,彼此熟稔无比,秦初能掌握他的弱点,轻易将他纳入阵中,并不意外。
云韶默然闭眼。他向来洒脱看得开,然而这并不代表,他对于一而再再而三的背叛毫无知觉。
这样沉默而失望的姿态,反而让秦初君更显内疚,原本早已经下定决心,冷硬了心肠,只要抓住了云韶,不管是死是活,都终于能将心灯界保全,从此远离帝都这等一个非漩涡,恢复成原本那世外仙境的姿态,能结束这一切。可是他毕竟是亲手暗算了挚友,焉能不愧疚?
想必今日之事,已让他道心不再稳固,将来飞升之时想必难过心魔一关。
“对不起。”秦初君终于道,目光垂落在大殿冰凉石面蜿蜒的血迹上,微微一颤。
“你不该信沈弘毅父子。那样的人,连亲父和嫡亲兄长都敢于屠杀囚禁,又怎么会兑现应有的承诺?当年反叛之后,连功臣杨茂德之父都未能幸免。秦初,莫非清修多年,已经让你忘却了人心诡谲?”云韶失望道,声息愈发弱了。
秦初君道,“不会,若他反悔,即便有违天道,我也会将他斩杀――这样,不论是对你,亦或是向心灯界,都算是有了交代。”
“看来你早便有打算……师门深恩也罢,门徒小辈也罢,你本不该被这些身外事所累。”血液流失得越多,云韶的思维越发空明,无需更多的言语,他便已明白了好友的无奈。只是这无奈太过愚蠢。
到了这种境地,云韶早就自顾不暇,倒是先来担忧自己的安慰,秦初君咬了咬牙,终于下定决心,上前一步搀扶起好友。“若你愿废弃仙格,我能做主送你离开此地,安然渡过余生!云韶……你……随我走吧!”
皇帝忌惮的不过是云韶的身份和能力,若是当真成了凡人被自己放走,想必皇帝顶多是恼怒,不会太过迁怒心灯界。至于那样东西……现在哪里顾得这许多!
“走?是你亲手布阵,两次害我,现在又何必惺惺作态!”云韶突然笑了,蓄起力气将秦初君推开,半跪在地上笑得歇斯底里。
多年清修下温和平静的表象终于维系不住,终于露出了骨血中的张扬癫狂,苍白的脸上带着鲜血的笑容愈发怵目惊心,那笑声逾大,回荡在空旷而荒凉的大殿中。“沈靖远,你就那么怕我!到现在都畏缩躲在一旁,不敢出来见我!”
“多年不见,朕已是颇见老态,你倒是风华正茂,实在令人钦羡啊――表兄?”
秦初君在听到沈靖远的声音的一瞬间,身形滞了滞。他没想到,皇帝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屏风之后了,那他刚刚明显毁约的举动,想必也被他看见了。云韶此举,到底是有意还是巧合?
下颌被人抬起,云韶的视线一路向上,盘龙靴,流云回扣,最终看到了故人的脸。数十年白驹过隙,云韶几乎认不出沈靖远的脸了。那脸上眼角已经布满了细纹,鬓上黑白斑驳,眼里堆满了阴鸷与深沉,再也不复当年张扬轻狂的少年模样。
仅仅是看外貌,沈靖远反倒像是他的父亲了。
看到沈靖远熟悉而陌生的脸,数十载前的往事如同隔世旧梦一般,悉数鲜活了起来。云韶以为他早已在一年复一年的平静中忘却了这段往事,可见到沈靖远的一瞬,云韶才明白,沈氏的血液,仍然日夜流淌在他的心底。
那些遗憾,愤懑,怨怼,伤怀,都真真切切存在着。
不论过了多少个十年,他都仍是围在宫墙之内那个不知天高地厚年轻的殿下。尽管这个荣华与阴诡并存的地方给了他深切的伤痛,他仍是深深地怀念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