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陶郁在网上搜了几个心理医生,对着简历和照片比来比去,划掉几个看着像不靠谱国家来的还有一个长得像本拉登的大胡子,名单上最后留下三个人,包括一个华裔。考虑了一下午,手机拿起又放下,他最终没能鼓起勇气打给其中任何一个――和大多数人一样,他还是从心理上排斥看心理医生。
关掉网页,陶郁自我安慰地想,能这么有条理地上网找医生,怎么会有抑郁症?八成是闲出的毛病,于是他收拾起笔记本电脑,去了学校实验室。
开学后事情多起来,陶郁起落不定的情绪稍有缓解,更坚定了他不需要看医生、自己能够调节的信念。
这期间常徊新兵训练结束,即将被送往加州的海军基地,临行前约他哥和陶郁一起吃了顿饭。
再见到常徊,陶郁惊讶地发现这小子简直脱胎换骨了,之前介于少年与青年人之间的瘦削身材,经过两个月的集训明显厚实起来,隔着迷彩服都能感觉到他肩背和手臂活力勃发的肌肉群――美军果然是按照“健美先生”的标准来训练新兵。
“我决定按教官的建议,做塔台控制。”常徊一边切牛排一边讲自己的职业选择,“潜艇也很好,但是塔台的工作更有挑战性。”
陶郁有些惊奇:“你居然会这样想,我以为按你的性子,找个简单的活混混拉倒了。”
趁着常征去洗手间,常徊小声说:“其实我选择塔台,是因为一起集训的一个姑娘要做飞机维护长,也去加州的基地。如果我选潜艇,可能要被送到佛罗里达。”
陶郁做了个“原来如此”的表情,略感好奇地问:“女兵还能做飞机维护?”
“入伍分数够,BootCamp表现达到要求,当然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职业。”顿了片刻,常徊又忍不住补充道,“那姑娘超级厉害,腹肌比我还强,我打不过她的。”
陶郁笑笑说:“在军营里还想谈恋爱,你小心被军法处置。”
常徊叹口气说:“我还没追上呢,你暂时不用操心。我给你讲,这期训练营快结束的时候,我有个朋友和一个女兵半夜里……你知道的,被发现了,结果之前的训练成绩都作废,重头再来。我的上帝,你知道新兵训练多恐怖,再经历一次我恐怕要做逃兵了。”
陶郁很高兴常徊愿意跟自己谈这些,毕竟是常征的弟弟,这小子不犯浑的时候还是挺可爱的,先前那些不愉快和痛苦的经历就算了。对方的活力令他羡慕,然而联想到自己的状况,心里又有些失落。
一顿饭吃完,常徊要回军营。由于天冷,停车场又离得远,常征一个人去取车,让他们在餐馆里等着。
看着常征走远,常徊侧头问:“你和我哥还好吧?”
这是第二个人问陶郁这个问题,上次在无人岛时Adrian这样问,陶郁知道自己那时精神状态不对劲,但经过这段时间他以为自己调整好了。
他看了常徊一眼说:“挺好,怎么了?”
“我只是随便问问。”对方掸了掸手里的帽子说,“吃饭的时候你们一句话都没说,我以为吵架了。”
陶郁奇道:“我们没说话?那你一直在自言自语吗?”
“我是说你们俩互相不说话。”常徊补充道,“以前你们不是挺能聊吗,都没有我插嘴的机会。”
陶郁有些心虚地说:“这不是你要走了吗,我们有话回家说。”
“听我妈说,你身体一直恢复不太好,现在在扎针灸?”常徊换了个话题。
陶郁点点头:“朋友推荐的,反正扎不坏,就当去那睡觉了。”他近来常失眠,老中医顺手给他在安神的穴位上也扎几针,偶尔能让他打个盹儿,半小时四十分钟,醒来精神稍微好些。
“对不起,我……”
“行了。”陶郁打断他,“过去就过去了,你又不是存心的。”
两人都没再开口,直到远远看见常征的车开过来,常徊忽然说:“那天你被推进手术室,我以为我哥会狠狠揍我,但他只对我说了一句话,他说如果你没能活着出来,让我以后照顾好爸妈。”
……
把常徊送到军营,回家的路上开始下雪,越下越密,到家门口时已经是鹅毛大的雪片。
“在外面待会儿吧。”车子开进库里之前,陶郁轻声说道。
常征看了看他,挂上倒档把车趴进街边一个停车位。
车顶上积满了雪,很快前后左右的车窗也被覆盖,只留下雨刷清出的那一小片模糊的视野。积雪阻挡了外界的噪音和光线,狭小的空间里很安静,彼此呼吸可闻。
陶郁注视着常征,抬起手触碰他的额头,舒展他的眉,手指沿着脸侧向下,抚过对方温暖的嘴唇。几乎要忘了上一次亲密的接触是什么时候,很长一段时间自己陷在烦躁低落的情绪里,冷淡消极地回应对方,压抑着自己,却把两人一起拖进痛苦。
听常徊转述的那句话,将他心里的壁垒猛地敲掉一块。
他伸手揽住常征的后颈,靠过去吻上对方,唇舌的碰触让他的心跟着颤抖。对方的回应比他更猛烈,像是压抑许久的情感终于得到释放,他能感觉到对方手心的热度,在自己腰侧狠狠揉搓。渐渐地,常征放缓手上的力度移向他身后,陶郁没有躲,任对方小心地盖住那处伤疤。
他尝到微咸的滋味,面颊潮湿,分不清是谁的泪水。
人的情绪总有反复,任何心理问题也不可能因为一次敞开心扉就得到治愈。陶郁对常征讲了自己没有勇气看心理医生,常征没有强迫他,但是让他在感觉到情绪难以控制时要讲出来。
当陶郁出现轻微的PTSD症状时,常征就和精神科的同事咨询过,包括他后来情绪上的一些转变。同事认为陶郁的情况是明显的创伤后压力症逐渐发展到抑郁症,现在则是两者的重叠表现。它们的相同之处在于都会使患者持续的情绪低落和兴趣减退,而主要区别在于PTSD有具体的恐惧对象,曾经受创的经历和细节会不断提醒刺激他;而抑郁症则没有明确的目标,停留在概括化的层面,令患者产生持续性地精神疲倦,包括失眠。
诊断病症并不难,难的是如何治疗。像陶郁这样不愿去见心理医生的病人,就只能靠吃药和家人的鼓励帮助,慢慢调节。
陪伴抑郁症患者,常征也算有经验了,虽然是不太好的经验――前男友因为抑郁症自杀,但至少他知道在治疗过程中会出现怎样的反复,病人会有什么样的心理变化。比如在坚持了一段时间药物治疗,情绪好转后,病人会认为自己已经好了,拒绝再服用药物。他还记得前男友曾经对他控诉“You’reputtingchemicalstome!”记得对方为了不让他发现,偷偷把治疗抑郁的药换成维生素片。同样的事情也可能发生在陶郁身上,常医生告诉自己做好准备。其实他也有些沮丧,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生活总是会和抑郁症挂上钩,看来这种心理疾病真的跟人的性格没有太大关联,原本乐观活跃的人也会遇到解不开的结。
陶郁开始服用Sertraline,一种治疗抑郁、焦虑、和其它心理压力失调的药物。这种药见效很快,吃了以后会让人有心情放松愉快的感觉。陶郁觉得自己的生活在恢复正常,之前那种对人群的紧张和疏离感渐渐消退。学校的工作仍在继续,污水厂冬天的采样已经结束,他把数据做了汇总分析,写了一篇论文关于室内湿度温度对空气中污染物扩散的影响,老安德鲁正帮他修改。
这天陶郁在实验室里清洗前一阵用过的空气采样袋,老安德鲁忽然打来电话,让他去一趟办公室。老头的语气很严肃,陶郁没太在意,按他的经验任何电脑问题、包括鼠标没电了这种事在老头眼里都是天大的麻烦。
然而到了办公室陶郁才知道,这回真的是件麻烦事,冬天里帮他采样的师弟宋辛鸣,在没有通知任何人的情况下,私自用采样数据写了一篇文章,只署了他自己的名字,投给一个期刊。而老安德鲁正是这个期刊的评审之一,编辑刚好把这篇文章发给老头做peerreview.
陶郁看着打印稿,半天没有说出话来,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一直信任的师弟会做出这种事,他脑海里一下联想起很多事,宋辛鸣平时过分的热情,向他询问如何分析数据,测这些参数的意义,还有旅行前那天,自己那本被人动过的记录着重要数据和研究思路的笔记本。
“ShouldItalktohim?”陶郁尽量用平和的语气问老安德鲁。(译:我是不是应该找他谈一谈?)
“No.”老头关上办公室的门对他说,“Thisisabigissue.You’renotsupposedtotalktohimoranyone.Hestoleyourdata,hestoleourthoughts,andthebiggestissueis,hebrokeourcontractandtheagreementhesignedwiththeplant.Youstayout,OKDon’tgetinvolved.Theboardandourdepartmentwilldealwiththis.”(译:不。这是件大事,你不要对他或者任何其他人说。他偷了你的数据,偷了我们的思路,他最大的错误是,破坏了合同和污水厂的保密协议。你不要牵扯进来。学校董事会和系里会处理这件事。)
陶郁明白这是老头在保护他,否则自己也会有泄露数据的嫌疑。从办公室出来,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去哪,觉得脑子里乱糟糟的,想不起早上是不是吃了药。他下意识地给常征打电话,但转到了语音信箱,他隐约记起来对方好像说过上午有手术。
漫无目的地走出校园,陶郁朝着与家相反的方向,往湖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