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学校对宋辛鸣做出的处理是开除,美国大学抓到考试作弊都会开除,更别说盗用数据发表论文了,老安德鲁看在师生一场的份上没起诉他算是仁至义尽。
陶郁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刚看完心理医生,站在诊所外听骆丰转述了学校对宋辛鸣的处理,他淡淡说了句“知道了”就挂了电话,转头对陪他来看诊的常征说:“那个师弟被开除了,学校给每个在校生发了系统邮件通知。”
常征看不出他的情绪起伏,问:“事情解决了,不高兴吗?”
陶郁没回答,直到坐进车里系好安全带,才漠然道:“都是中国人,自己打自己的脸闹得全校都知道,有什么可高兴的。”
“别这样想。”常征开解道,“通常为了尊重隐私,这种事是不会昭告天下的,学校这样做可能是因为他发帖子诽谤所以要说明情况,对你和Andrew的名誉负责。”
陶郁不愿意再谈这件事,常征于是换了话题,拍拍他肩膀说:“你今天做得很好,能够对医生讲那天去湖边找常徊的经过,很勇敢。”
陶郁沮丧道:“我没勇气讲完……”
“你说了很多细节。”常征鼓励道,“今天是第一次正式看诊,不用急,咱们慢慢来。”
陶郁点了点头,心里很庆幸有对方陪伴,否则自己连进诊所门的勇气恐怕都提不起来。
常征启动车子离开诊所,车行路线却是背离回家的方向,陶郁看着窗外问:“您这是要去哪?”
“带你去打球。”
之后每次看诊常医生都会请半天假,结束后和陶郁去打壁球,如果室内场地都订满了,两人就去健身房。看心理医生对陶郁来说是一场情绪上的运动,常征不希望他一直处在那种状态中,身体的运动可以让他发泄出来,同时也能改善他伤后体质虚弱的状况。
这期间Adrian和Mike来芝加哥,这是离开无人岛后四人第一次重聚,晚饭选在一家墨西哥餐馆,陶郁也被破例允许喝一杯酒精浓度很低的Margarita.
Adrian对陶郁的恢复速度感到惊讶,冰上事件的第二天Adrian独自驱车四小时来过芝加哥看他,那时他还在发烧,人浑浑噩噩,由于失眠精神状况比在岛上时还要糟糕。而现在刚过一个多月,他看起来开朗了许多,跟不健谈的Mike也能聊上几句。
作为一个曾经的资深抑郁症票友,Adrian悄悄问陶郁有没有受到药物的副反应影响。陶郁有些难以启齿,抗抑郁类药物最大的副反应是sexualsideeffects,为此他单独找医生谈过也没有太好的解决办法,换个牌子的药一样会有这个副作用。
“Honey,timingcanbeeverythingwhenitcomestosex.”Adrian说,“Howoftendoyoutakemedicine?”(译:亲爱的,时间掌握很重要。你多久吃一次药?)
“Onceaday.”陶郁回答。(译:一天一次。)
“Trytotakeyourmedicineafterthetimeofdayyounormallyhavesex,soatthesametimethenextdayyourbodywillbeatthelowestdoselevelandthesideeffectswouldbeminimal,hopefully.”(译:试试每次完事后吃药,这样第二天同一时间你身体里的药量最低,副反应也应该最小。)
陶郁不大愿意和外人谈这种事,表面吱唔过去,心里却记下了。
这次聚会Mike还带来了他在岛上拍的照片,其中有一张冲洗出来放大的,左边是蔚蓝的大海,天空中有几只飞鸟,右边是荒芜的岛屿,在动与静、生机与寂灭之间,营区宿舍临海的窗口探出两个人,正是陶郁和常征,拍照的人站在常征这一侧,抓拍到他侧头亲吻陶郁的瞬间。照片中人物只是构图的一小部分,更多体现的则是他们所处的自然环境。
陶郁看了半天才记起来,这是他们刚刚到达Kaho‘olawe,在宿舍里看海时的情景,没想到那时他们也成了别人相机里的风景。
Mike说他想用这张照片参加一个摄影比赛,想取得他们两人的许可,照片的名字他都想好了,就叫AlohaAina,是他们在岛上学到的夏威夷文化的核心价值,人与土地、自然的融合。
对于照片参赛的事,陶郁和常征欣然同意,老实说照片里几乎看不清他们的面目,拍照的角度是从常征的侧后方,看不到他的脸,而他转头又恰好在陶郁脸上投下阴影。Mike把这张放大的照片还有一个拷贝了所有照片电子版的优盘都送给了他们。
回到家,陶郁当即把墙上的画框撤下来,换了那张照片上去,左看右看觉得还是不够大,准备哪天去放一张半面墙大的回来挂上。
趁他忙活的时候,常征在一旁问:“吃饭时你和Adrian神神秘秘地在谈什么?”
陶郁正拿着卷尺量墙的尺寸,扫了对方一眼,状作漫不经心地解释了Adrian知心大妈的建议。
常征听完失笑道:“他说的方法恐怕帮助不大,不然他怎么会换那么多种药。”
“人家是一片好心,听不听在我。”
“我现在明白什么叫病急乱投医。”常征说,“你听他的还不如听我的,我好歹是有执照的医生。”
“你们有执照的医生说法都是一样的,’Playthewaitinggame‘,yep,easyforyoutosay.”(译:“玩等待的游戏”,是呀,你说起来简单。)
常征解释说:“你的身体需要时间去适应一种药,可能几个星期,也可能几个月,像Adrian以前经常换药可能效果更不好,身体刚刚要适应,换种药又要从新再来,欲速则不达――这句话是这么用吧?”
陶郁当然知道常医生说的比知心大妈有理,可困扰在自己身上,就总觉得别人的劝解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没理会对方,他记好尺寸用手机搜附近的图片社,忽然看到微博有一条私信提醒,顺手点开了。
常征对他刚才的抱怨不满,过来伸手要拿开他的手机,说:“Easyformetosay?It’sneverbeeneasyforme.”(译:我说起来简单?对我来说这可不简单。)
陶郁匆忙中看到发信人是宋辛鸣,约他第二天见个面,他不动声色地点了删除,任常征拿走手机。
陶郁不打算去见宋辛鸣,没什么可谈的,出了这样的事他没揍对方已经很讲礼貌了。第二天他一直待在实验室,然而晚上下课回家在楼门口,他还是看到了等在那的宋辛鸣。
一个多月没见,对方像变了个人,以前那个温和求知的模样不见了,此时一脸落魄地挡在门口,陶郁防备地往后退了几步,攥紧了兜里的手机。
“躲什么?”对方不屑道,“我还能把你怎么样?你多了不起,受点委屈老板学校都为你出头,我怎么就没看出来你有那么大本事,凭什么你自己占一个好项目!”
陶郁意识到对方是存心来找事的,他抬头看了看五楼,家里的窗户没有亮光,常征还没回来。他怕对方身上有利器不敢硬闯回家,于是掉头往大路上走。
宋辛鸣追在身后说:“你有那么多机会,我只有这一篇论文,为什么不能让我发!那些样本都是我收集的,凭什么不能让我写论文!”
陶郁觉得可笑,就好像建筑工人对房地产商说这楼是我盖的,有那么多间屋子为什么不能白给我一间?当初合同上写的清清楚楚雇宋辛鸣采样,付多少佣金,宋对样本分析数据没有独立使用权。事实上陶郁那篇文章把宋辛鸣列在了第二作者,老头快退休的人了,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名字排第几,陶郁觉得让师弟忙活一场光给点钱不合适,所以跟老头商量把宋辛鸣的名字加进去并排在老头之前。正是因为这个,在得知宋在网上发帖后,老头更加愤怒。
“你们把我毁了!我不能再申请其他学校!还有一个星期我的签证就到期了,你知道我花了多长时间多少钱才申请出来的!”(注:留学身份解除后,有两个月的graceperiod,在这期间没有找到其他学校落F1身份或是提交转其他身份的申请,就必须离境。)
不理身后人的叫嚷,陶郁越走越快,在一个拐弯处回头瞥见对方一手在怀里掏,他觉得脑子里仿佛一下炸开了,之前的经历和眼前重合起来,远离危险的本能让他拔腿往校园里跑。径直冲进校警办公室,他拦住一个值班的人喊:“Someonewasa……afterme.Hehadweapons!”(译:有人在追我,他有武器。)
“Whatweaponsdidhehave?”对方大声问。
“I……Idon‘tknow……”
按照陶郁提供的人名信息,校警从系统里调出了宋辛鸣的照片,显示此人一个月前已经被学校开除。校警出动了十几人搜索校园内外,很快找到了由于跟丢了目标、独自在校园里游荡的宋,从他身上搜出了一把连管制刀具都称不上的多功能瑞士小刀。
校警没有执法权,很快叫来了真正的警察,宋辛鸣被带进警车,陶郁坐在校警办公室里接受警察询问。
宋辛鸣那个小刀说是凶器有点勉强,但也能伤人,赶寸了也能把人捅死,而且他有伤害陶郁的动机,但毕竟是没有犯罪事实,因此是否对他起诉,这个决定权在陶郁手里。
陶郁眼下只觉得头疼欲裂,他听了Adrian的建议,今天早上的抗抑郁药没有吃,打算留到晚上,算下来他已经将近四十个小时没有吃药。以他恢复的状况,正常情况下两三天不吃也不会有太大问题,但出了今晚的事,他已经能感觉到自己情绪不稳,可他知道自己不能在这种情况下失态,只能极力控制。眼下他没法平静思考,于是请求警察联系常征。
常医生临下班接到警察的电话,对方没有详细说明情况,只说让他来学校。常征一颗心又提上嗓子眼,不知道陶郁出了什么事,匆匆跟值班的同事交接了一下,驾车赶往学校。
常征走进校警室时,陶郁靠在桌子上,眉头紧皱,绞着双手一言不发,吓得常征还以为是他犯了事。幸好在场的警察做了解释,常医生松了口气,这比他一路上猜测的所有可能情况都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