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陶郁虽然觉得宋辛鸣可恨,但毕竟都是中国人,他不想在别人国家里让人看笑话,何况宋的签证马上就要到期滚蛋了,起诉还要走程序,反倒把人留在这给自己添堵。想到这他朝常征打手势,意思是“算了,让他走”。
常征看了一眼,没理会,继续同警察交涉。陶郁头疼伏在桌上,脑子里不时冒出各种杂念,一时想宋辛鸣到底是不是要拿刀捅自己,一时又想从前关系不错的人怎么搞到这个局面,至于常征和警察说了什么他一句都没听进去。
二十分钟后警察递来一张单子让他签字,看了半天陶郁才明白这是用来申请RestrainingOrder,强制宋辛鸣不得接近自己,违反限令将会被关进监狱,不需要走任何程序。
他不确定地抬头看了常征一眼,对方点点头:“Youcansignit.”(译:你可以签字。)
陶郁于是签了名,交还给警察,复印页被撕下来留做存根。
“他签证还有一礼拜到期,马上就得回国了,有没有这个限令其实没什么影响。”待警察离开后,陶郁对常征说道。
“你把人想得太简单了。”常征拿起两人的外套,推着他往外走,“签证到期就回国?每年那么多非法移民是哪来的?万一他没走,继续纠缠你怎么办?我不想再有这种事,以后无论他以什么目的接近你,立刻打911。这个限令不是犯罪记录,但是一样留在他的背景信息里,他申请学校或者找工作会更困难。即便他回中国,限令在这里仍然有效,他恐怕很难再申请到任何形式的赴美签证。”
陶郁心想常医生这招也挺狠的,这是把宋辛鸣的美国梦彻底断了。
从校警室出来,他看到宋还被关在警车里,一脸愤恨地看着自己。陶郁想不出这件事从头到尾自己有什么地方做错了,宋剽窃数据和论题,赖自己和老安德鲁不让他发文章;违法合同和保密协议被开除,赖学校毁了他前程;刚才在路上追骂,身上还有刀,被警察扣下又觉得是自己在害他。
“到底是我有病还是他有病?”进家门时陶郁忿忿道。
常征安慰地拍了拍他说:“有时候人的病不一定是心理或者身体问题,教养缺失,没有基本的是非观念,这种人医生救不了。”
陶郁暗想下次去见心理医生时,要问一问宋辛鸣这样的是不是也算被迫害妄想症。他扒着卧室门框做了几个引体向上,长呼了一口气,感觉心里不那么压抑了,转身去卫生间洗漱。
常征也随之松了口气,这几个月他的神经一直绷着,在陶郁面前做出放松的样子是怕给对方压力,事实上一点风吹草动都让他提心吊胆,同样对方的每一点进步也让他看到希望。这一个多月的治疗效果还是很明显的,今天出了这样的事,在没有药物辅助的情况下,陶郁最终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能够有条理地给警察讲述整个过程,这实在是意外的惊喜。
陶郁打开墙上的药箱拿出抗抑郁药,抬头发现常征站在洗手间门外,正从镜子里注视着他。他挑了挑眉问:“你看什么?”
“头还疼吗?”常征走进来拿走药瓶问道。
“还行……”
“那就等会儿再吃……”
陶郁对着镜子,看着对方从背后搂住自己,低头在耳后亲吻,触觉上带来的隐秘快感和浴室里明晃晃的亮光形成反差,在视觉上刺激着他,渐渐唤醒体内某种难以言喻的兴奋和悸动。
“明天给Adrian打个电话……”常征低声道。
“嗯?”
“你不用加入他的俱乐部了。”
陶郁:“……”
那天以后,陶郁再没见过宋辛鸣。有人曾在中国城的餐馆看到他打黑工,也有人说他去了加州,那边中国人多,打工的机会也多。陆陆续续听到这些消息,从时间上算,宋的签证早已过期,陶郁想这人大概是铁了心不打算回国,黑在这连身份都没有,不能用信用卡,随时要躲着警察。他想不明白这是图什么,自己最困难的时候也不曾这么没尊严地活着,也许像对方说的,花了很多钱很多时间申请出来,没脸就这样回去吧。
如果不是因为那篇论文,宋辛鸣踏踏实实念完硕士,即便没发表过文章也不影响他找个实习工作,像很多留学生一样,慢慢转工作签证,或是实习期满后回国发展。他本来可以有不一样的人生,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活得像角落里的老鼠。陶郁不知道宋辛鸣有没有后悔,或者依旧怨恨他人,那都不关自己的事了。
陶郁的生活在恢复正常,之前那种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对人群的疏离感逐渐消失。五月汶川地震发生后,他和学生会的朋友在学校活动中心门口组织募捐,募集的款项通过驻芝加哥的中国领事馆送回了国内。八月北京举办奥运会,陶郁邀请骆丰和几个中国同学来家里看开幕式,这是他第一次向要好的朋友公开自己和常征的关系――虽然有些人早就猜到了。同年秋天,陶郁通过了系里的博士资格考试,之后又做了开题……
感恩节前,他又去见了一次心理医生,距离上次来已经过了两个月,他已经不需要常征陪同,单独面对医生也能很自然地谈起心理和情绪上的变化。医生对他的状况很乐观,认为可以开始停药了,事实上他服药的频率和剂量已经减得很低,不需要依靠药物来辅助控制情绪。
用了一年时间,陶郁终于从伤后的阴影里彻底走出来。为了纪念这段痛苦经历的终结,他去见了一个朋友推荐的犹太纹身师,和对方谈了一个下午。两天后,他的背上多了一个展开双翼的守护天使,那道伤疤就在天使右翼之下。
常征在看到他的纹身后,心情有些复杂,手指描着淡淡的红色双翼说:“犹太教认为,每个人都有一个守护天使,守护他的一生到死,引导他的灵魂进入来世。守护天使大多是白色的,它们所守护的人拥有无辜的灵魂,天使为他们带去快乐。而红色的天使代表有所保留,被守护者将……”
“Suffermuch.”(译:遭受很多痛苦。)
陶郁关上灯,趴在床上说:“再无辜的灵魂也不能一生快乐,藏起来的痛苦仍然是痛苦,与其祈求快乐,我希望有面对痛苦的力量,还有痛过之后敢于纪念的勇气。”
常征听出他的话里有对过去经历的感悟,一时觉得欣慰,又有些其它难以言说的情绪。躺在黑暗中,听着对方的呼吸渐渐匀长,他忽然意识到那种说不清的情绪是失落,他希望陶郁恢复健康,但同时又怀念对方生病时对自己的那份依赖。
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他这样提醒自己,微微叹了口气。像是心有感应,对方忽然动了动,翻个身面对自己。
“纹身师也问过我为什么选择红色。”陶郁轻声说,“我告诉他,Ialreadyhavemywhiteguardian.”(译:因为我已经有了我的白色守护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