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殇顾志坤
我家里有一瓶茅台酒。
原本有两瓶,购于1983年。当时我在市委机关里工作。过年了,商业局给市领导们送来一箱茅台酒。每人分两瓶,每瓶20元,最后多出了两瓶,一位领导说:“这两瓶给你吧”。
这两瓶用黄色毛糙纸包着的茅台酒就一直放在我家厨房的壁柜里。因为此前我从来没喝过茅台酒,总认为这很烈,喝惯绍兴黄酒的人会受不了。所以,也就不把它当做一回事。甚至,还几乎把它忘掉了。
直至有一天,大概在93年的春天吧,一位老朋友到我家里来做客,一看到我厨房壁柜里的这两瓶酒,他的眼睛便倏地亮起来,大声道:“啊,好酒,正宗的茅台酒。”说毕,他便又不客气地从柜格中取出其中的一瓶,笑着说:“中午就它了”这个人就是电影大导演谢晋。
我与谢晋相识于1975年,其时我正在上海警备区上海边防检查站工作,因为我知道他嗜酒,因此每次回家探亲归队时,总要带些家乡的女儿红酒送给他。其间我也常与他对酌。当然酒量远远不及他。他说他年轻时可喝八斤酒,当然是黄酒。一些自认为酒量不错的人只要他在场,大多都变得乖乖的,没一人敢在他面前“兴风作浪”讨没趣。
那天我与谢导在厨间的一张小方桌上对酌了起来,下酒的都是谢导喜欢吃的一些家乡菜,什么霉干菜蒸肉,霉千张,臭豆腐,花生米之类等等,因为谢导是真吃酒,真吃酒的人一般对菜的要求并不高。他把茅台酒的瓶塞打开后,先放在自己的鼻下闻了闻,然后深深地呼吸了一口,闭住嘴,仿佛那酒的清香会从他的鼻腔中漏跑似的。然后说:“的确是好酒”。
就这样,我们俩便边说话,边慢慢的品着酒,我因为是第一次喝茅台酒,味蕾长期接触的是黄酒,尤其是绍兴酒,所以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末。谢导则不同,他是有名的酒仙,又是中国品酒协会的会员。什么酒只要一入他的口,他就辨得出是什么酒,分得出这酒的优劣好甭来。
谢晋那天对我保存的这瓶茅台酒说了三个好,一是密封好,这瓶酒的酒龄少说也有20年历史,可打开来还是满满的,一点未蒸发。二是口感好,他说这茅台与别的酒不同,味觉中有一种微鲜微甜的感觉,入喉之后,能感到酒汁在腹内缓缓渗入的节奏,特别的舒服。三是色泽好,在纯白中含着微黄的元素。
酒好自然喝得欢,不足一小时,一瓶茅台已喝得底朝天。我便起身要去柜中取另一瓶茅台,他却把我按住了,笑着说:“留着吧,下次喝,今天这瓶酒大多是我喝掉的,下午还要赶回上海排戏呢。”
“要不您把这瓶酒带去吧”我把柜格中的那瓶茅台取下来,他却拒绝了,说:“这就没有意思了,有酒大家喝,尤其是好酒,一个人躲在家里喝闷酒,最好的酒也就没有味道了。”
他说的话也对,我就没有坚持把那瓶茅台送给他。这之后我因为工作的关系还是和他常见面,也常与他在一起喝酒。但大多是集体的应酬,而单独在一起喝酒的机会却很少。有一次我提醒他:“怎么样,谢导,我家里还有一瓶好酒呢”他笑着说:“我怎么会不记得,你留着,什么人也别告诉,也别把酒拿到宾馆里,以后有空我到你家里喝。”
但这样的机会再也没有了。这一等又等了10多年。其间我虽多次邀他到家小酌,把那瓶茅台“消灭”掉,但他来家乡多是参加集体活动,他一人出来与我喝酒不太方便,要末是他工作太忙,实在没时间来我家喝酒。再就是心情不好。喝酒总是要有好心情的,他这些年可以说是诸事不顺,先是阿三去世,后来他自己又摔倒住院,再加上拍片也不顺利。七七八八,烦恼事痛苦事加在一起,哪里还有什么心思来我家喝酒呢。去年春节正月初二下午,我去他家向他拜年。因为他儿子谢衍也从国外归来回家过年,因此那天谢导心情很好,一定要我吃了晚饭再走。席间我又向他提起那瓶茅台酒。谢导说:“这次没机会了,10月份我来母校春晖中学参加百年校庆活动时,抽个时间去你家,不知道那瓶酒怎样了,如果像前一瓶一样,那一定还保存得好好的。”说完他对儿子谢衍说:“10月份你如果有机会与我一起来,也到小顾家看看。”谢衍笑着说:“我酒量不行,喝不过小顾。”谢晋却一本正经说:“那酒很有些年头了,你偿了就知道了,的确是好酒。”然而这之后没多久,谢衍竟突然去世了,我得知消息后竟在办公室里呆住了,好久都缓不过神来。后来有一位上海的朋友告诉我,谢衍的离去对谢晋的打击几乎是致命的,老头子一下子就垮掉了,这么一个有名的硬汉子,竟在床上不吃不喝躺了好几天,直至有一天摇摇晃晃地从床上爬起来,人已瘦得脱了形。
数天后我给谢导打去了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是沙哑的,低沉的,听得出他还没有从丧子的悲伤中缓过来。这时候我也没有多劝他,我觉得人在极度悲伤的时候过多的劝说反而没有用。尤其对于象谢晋这样一个历经磨难毕生坎坷的人来说。我倒是希望他能哭出来,最好是大声的号啕和痛哭。我是见过他哭的,而且是痛哭。那是他第二个傻儿子阿三去世后不久。我与几个朋友约他在上海的绿杨村饭店喝酒,他喝得很快,也很多,我知道他心里难受,因此也就没有劝阻他,谁知喝着喝着他又说起了阿三,当说到他在整理阿三的遗物时,在阿三的枕头底下发现他藏着妈妈哥哥从美国寄给他的明信片时,他突然把话打住了,像一座凝固的雕塑那样动也不动,然后便呜的一声哭出来,他哭得很伤心,像孩子一样大声的哭着。事后他不好意思地对我说:“那次我失态了,可能有点醉了,控制不住,就哭了”。
我理解,这就是一个人最真实的一面,哪怕是对于一个大艺术家而言。由此我想,对于刚刚经历了又一次丧子之痛的谢导,做为一个朋友,我又能为他做些什么呢?我想了很多,觉得除了劝说,别的皆无能为力。但劝说多是苍白的,而过多的劝说甚至是有害的。最后我想起了家中厨间壁柜中的那瓶茅台酒来,是的,那瓶茅台酒还好好的放在厨间壁柜的柜格中,它已经等待那位尊贵的客人太久了。我那天把它取下来,用一块净布把它擦干净,又小心地用那张黄糙纸包好。重又放到厨间壁柜的柜格中,我想再次邀请谢导来家里,叫妻子弄几个家乡菜,就我们两个人慢慢喝。我设想这瓶茅台全交给谢导喝。因为我希望他能再醉一次,因为醉,他才能将心中痛苦的闸门打开来,因为醉,才能化解郁结在他心中悲伤的块垒。因为醉,他才能象一个普通人那样,而不是象一个一本正经的大艺术家那样,在一个朋友面前痛痛快快,甚至肆无忌惮的哭出来。
我把这一天的时间设定在2008年的10月18日,因为这天他要回家乡参加母校春晖中学的百年诞辰节。他回来了。而且是兴致勃勃的回来了。然而就在17日晚上,也就在他踏上故土数小时之后,他却在故乡的怀抱里沉沉地睡着了,永远的睡着了。
我家中厨间壁柜中的那瓶茅台酒现在还保存着。在去上海参加完向谢导的遗体告别仪式后,我曾想把这瓶茅台酒从柜格中拿下来,因为每看到这瓶酒,我的心里总觉得很怅然,甚至很伤感。但转念又一想,何必呢,这酒搁在这里也挺好的,因为这样我可以常常地想起谢导来,想起谢导对这瓶酒的惦念来。如果他泉下有知的话,说不定我们还可以来一次阴阳对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