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轻舟越过万重山
史逸君择了个艳阳高照的日子,带着妻子前去殷州上任。闻静思折柳相送至城外五里亭,返程的路上,接到了萧韫曦过府一叙的邀请。
两人在书房内喝去三盅茶,闭门两个时辰,倾诉一腔诚意,毫无半分虚伪。至此以后,王府内的杂役侍从,几乎每日都能见到这位闻家的长公子来到王府,与主家共同办理殷州和朝中的各类公务。开始以为是进士科落榜前来投卷,渐渐地发现主家设宴、游猎,甚至是一日三餐都会让他陪同身侧,就连木逢春这样的随身心腹都待其毕恭毕敬,这位闻家长公子在主家心中地位之重,便不言而喻。王府的杂役侍从哪个不是擅于察言观色之人,通常闻静思前脚刚入书房,茶水果点后脚就到,夏日暑气重,消暑的汤羹与冰块更是没少过。
八月中秋前,王府的一位厨娘想要回乡探望公婆,府内管事以中秋宴人手不足为由婉拒了。那厨娘心眼多,用莲藕做了精致的小点,摆成“思乡”二字送到闻静思案前,果然引起了注意。闻静思心中明白那厨娘设法求助,却不敢干涉宁王府半点内务。萧韫曦在旁看得一清二楚,笑嘻嘻地招过了厨娘让他来断。闻静思推辞不过,只能问清了缘由,又承萧韫曦的许诺,当面允她一个月的假期,期间王府若设大宴,便从闻家挑选适合的人手。此事在王府的下仆中传了开来,私下都说王府欠个主母,却多了个有权管事的先生。萧韫曦从木逢春处听到这些话,只抿了口茶,但笑不语。木逢春跟随日久,心中透亮,这些事只怕早在萧韫曦掌握之中。
闻静思对王府下人间的传言毫不知情。他承萧韫曦的信任,以布衣之身参与朝中之事,又为殷州的百姓出谋献策已属万幸,便全心全意的投入来报答知遇之恩。而萧韫曦所经手的各类公文,无论是否缓急,是否机密,都拿出来与他一同商议,甚至是每日的奏章,下发到管辖部衙的政令,都由他一手草拟。在这种刻意的教授中,闻静思的才学像一株终于受到春日阳光沐浴的新芽,大量又快速的吸收着养分,生机勃勃地展现出来。他在殷州发来的密报中,看清了贪污腐败,欺上瞒下,看清了百姓有苦难言,也看清了廉政的官员贫困潦倒,屡屡被上司压制的失意与愤慨。而朝中的公文,更多的见到了党争,维护己方利益的不择手段。
这些密报与公文,让闻静思看得更多,想得更远。而萧韫曦拿着呈上来的建议,细细与他分析各种利弊,当前必须执行者有之,推后二三年施行者有之,属于短时政令的有之,长时有效的改革有之。萧韫曦看着他的文章越来越成熟,思路越来越敏锐,考虑的越来越周密,只余仁爱慈善的心十年如一日,毫无更改。闻允休与儿子的闲谈中,看到了这种成长,自然明白萧韫曦的用心,他无意去干涉,便是另一种的支持。
萧韫曦并不满足于此,他在朝会上,或与父皇私下的谈论中,有意无意地提及闻静思参与公文草拟一事,语带敬重之味,言及赞美之词,毫不掩饰他的推举之意。时间一长,萧佑安自然对闻静思参与的政事特别关注,就连太子一派,也开始防范起来。而近年政绩平庸的萧文晟,数年前被闻静思御前答辩比下去的那股恨意,又“蹭蹭蹭”地冒了出来,心中既惊讶他的才学,又气恼他头顶太子舍人的名号却屡屡与自己做对。萧文晟心胸狭隘,极是记仇,既然惦记上了,便时刻寻找机会报复。
正值年底,萧佑安接受了太子的请求,将君臣和乐的新春夜宴一事交给礼部办理。萧文晟领了差事,既要在夜宴上显露皇家的尊贵与无上的权力,又想体现父皇亲近臣工的仁慈和善,便令众位入宴的大臣携带儿孙家眷前来,又将菜谱定得十分繁盛,一百零八道菜,分冷盘、热菜、小菜、主食、汤粥、点心、瓜果,尽是山珍海味,奇珍佳肴。就连千碧湖畔的宴场,都布置得金碧辉煌,极尽豪奢,桌椅非紫檀不设,帐幔非官锦不挂,碗勺非金银不用,又令礼官赶制了烟火十万枚,从库房提出了南海诸国进贡的沉香十二车。他这一讲排场,全然不知触怒了厌恶奢侈的萧佑安。萧韫曦将太子的炫耀,父皇的隐怒不语都一一看在了眼中,当人面什么也不说,回头却在闻静思跟前直笑他拍马拍在马腿上。
皇家与群臣的春节夜宴,闻静思不是第一次参与,只是这次与往年不一样。萧韫曦欲借此机会,将他以幕僚的身份介绍给凌家的众位将军,也是为他参政取得支持的必经之途。闻静思知道此宴之重,便处处谨慎,早早选好了衣衫鞋袜,玉佩饰物,力求给诸位将军留下一个忠孝贤臣的好印象,不让萧韫曦有损一丝的颜面。
年三十傍晚,雁迟先行去往凌将军府,闻允休只带了长子同行。两人的小轿穿过喧闹的街道,停在了皇宫门前。阶下已聚集了许多臣工,熟识的相互作揖恭贺,不熟的便互相夸赞同行的发妻和子女,笑面晏晏,妙语如珠,其中不乏平日锋芒对立之人,场面既热烈又有种说不出的讽刺。闻静思当先下轿,替父亲揭开轿帘,轻扶出来,尚未说上两句话,便被熟识的官员围了起来,免不了礼尚往来的迎合奉承。两方刚道了恭贺,准备入门,此时身后窜出一对追打不休的少年,头一个一边跑一边朝后看,挤眼歪嘴,口中更是连连挑衅,正是得意忘形之际,一回头撞上闻静思腰际,冲力之大,将他直直撞向行走中的轿子,一侧胯骨压在突起的抬杠上,即便有厚厚的冬衣阻隔,也疼得他脸色都有些白了。而那轿夫都被他这一撞,紧握的抬杠都几乎脱了手。带头的少年见撞倒了人,不仅毫无悔意,竟板着脸训起话来:“哪来不长眼的,小爷的路也敢挡!”后一个少年倒是识趣,站在一旁不发一语。
闻静思回头去看,那少年手上捏着一只女子的金钗,衣冠佩饰极是奢华,五官虽好却带着一股煞气,横眉倒竖地瞪过来。刚要开口辩驳,肩上一暖,回头一看,正是父亲面露笑意地站在他身旁。少年似是认出了闻允休,露出一丝惧意,抿着唇不说话。
闻允休笑呵呵地道:“原来是宗小少爷。”闻静思微微一怔,记起萧韫曦曾说宗家的长孙宗岳刁蛮跋扈,品行极是恶劣,如今看来,倒没有一分偏差。
宗岳盯着两人来回看了几遍,眼珠骨碌一转,叉腰笑道:“听爷爷说闻大人早年丧妻,今日太子殿下要大臣们带上妻子儿女入宴,怎么闻大人只带来女扮男装如花似玉的小妾,不见几位公子?”他此言甚为恶毒,围观的臣工纷纷倒吸了口气,另一个少年却是想笑又不敢笑。
闻静思早已沉下脸来,而闻允休面不改色,揽着儿子肩膀的手示意地捏了捏,笑道:“宗小少爷倒有一双利眼,不但能分男女,恐怕连鬼神也不在话下。”
围过来看热闹的臣工面上皆是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闻静思头一回听父亲说话充满了讥讽,正暗暗吃惊,却不料身后传来一阵朗笑。“闻大人教训的好!宗岳,还不多谢闻大人。”
众人纷纷回头观望,萧文晟身着皇太子的黑色衮冕,缓缓行来,容貌虽俊朗,眉目间的一股阴翳始终不散。他对官员与家眷的致礼全然无视,一手指向闻静思,盯紧了气鼓鼓的宗岳笑着沉声道:“你道这位‘小妾’是谁?他在宁王身边正红。打狗也要看主人,你撞了他,仔细宁王扒你的皮!”他这话讲得一清二楚,毫无半点遮掩。宗岳虽骄横,也不敢在太子面前发作,正手足无措时,宫门前的礼官高声唱道:“宗维太师到!”他便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一声“爷爷”还未喊全,人就像只利箭,冲了出去。朝臣皆知宗闻二家对立之势,宗家长孙撞伤了闻家长子,老一辈相遇,又会如何针锋相对?四周围观的人窃窃私语之声愈发地大,或忧或喜,都似在等一场好戏上演。
宗维刚一下轿,便被宗岳扑了个满怀。他两手搂着撒娇的孙儿,笑得合不拢嘴,半天才问道:“怎么就你一个人?你爹爹呢?”
宗岳撇了撇嘴道:“爹爹先入宫看望皇后姑姑了。”又回头看了看太子,忙摇着宗维的手道:“爷爷爷爷,孙儿正和表哥玩得开心,那人挡着道,偏要诬陷孙儿撞了他,好不讲理,太子殿下也来教训孙儿。爷爷爷爷,你可要替孙儿做主啊。”
宗维“哦”了一声,抬眼去看。闻允休远远地微一点颔首,回头柔声地道:“疼得很么?撑不撑得住?”
闻静思放下捂着腰胯的手,感激道:“父亲不必担忧,已不疼了。”
闻允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点头道:“这就好。”
两人说话间,宗维已走到跟前,和萧文晟互道恭贺后,又与闻允休相互致礼,最后看着闻静思落落大方的一揖到底,微眯了双眼捻着胡子悠然道:“小子无礼,若有得罪闻舍人之处,老夫替他赔个不是。”
闻静思心中一惊,连道不敢。
宗维轻轻一笑,转了身,扬手致意萧文晟道:“太子殿下,请!”
远远围观的官员渐渐四散而去,几人未走两步,只听礼官高声唱道:“宁王到!”众人只能停下脚步,等在原地。
萧韫曦今日着了亲王的礼服,在宫门前袖手而立,隐隐地便有一股为我独尊的气势。他与萧文晟同父异母,年少时还有一二分相似之处,成人之后两人连半分相似之处也无。他一双利眼从萧文晟一路看到了宗岳,在闻静思身上转了一圈,最后又回到太子身上。未语先笑,眉目间的凌厉便全然化作了亲善。“人这么齐,真是难得。”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亲人相见,分外热络。
萧文晟快步迎了上去,握起萧韫曦的双手道:“宁王许久不入宫,父皇想念地紧。宫宴尚未开始,先随本宫去拜见父皇母后罢。”
萧韫曦淡笑不语,等受了宗、闻二家的礼后,才边走边道:“本王忙碌马氏贪案,未曾尽到孝道,真是有罪。父皇身体可好?”
萧文晟挑眉道:“有鹤道人日日相陪,皇弟何出此言?”
萧韫曦笑道:“我上一次面会父皇,便见干咳不止,休养了这些天,还没有好个彻底么?”
萧文晟道:“鹤道人已奉上灵丹妙药,早就好了。父皇的干咳不仅好了,身体比之往常更健壮。皇弟操劳日久,唯恐身体有损,不如请鹤道人赠药调养,也算劳逸结合?”
萧韫曦神色一凝,微一沉吟,拱手谢道:“这便有劳太子了。”
他二人一来一往的对话听在旁人耳中,真真是兄友弟恭的楷模,可入了宗维和闻允休的耳中,又是另一番暗中较量的情境。闻静思看多了萧韫曦对人的各种面貌,听多了各种说话的口吻,对于话中的真真假假,也有几分辨识的能力。
两兄弟并肩走进后宫,大小官员则带着家眷去往千碧湖。
宴场盛大奢华。数百颗明珠悬挂在廊灯上,与宫灯相映,烨烨生辉。官员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处低声谈笑,佳节面前都放下各自的立场与政见,话题便多是雅玩与趣闻。熟识的女眷处在一起,口中总是离不开子女与衣衫首饰。而各家公子小少爷,笑闹玩乐的,暗自较量才学的,相互邀约游玩的,总能找到合意的狐朋狗友或知己良朋。闻静思刚一露面,就有几个旧友缠了上来,众人皆知他会试落榜,却被宁王重用,或真心或假意都要恭祝一番。话未说上几句,木逢春从一旁凑近,微一躬身,轻声道:“闻公子,请随奴婢来。”目送两人远去,几人面面相觑,木逢春是宁王的心腹,然而面对闻静思态度恭谦,毫无仗势倨傲,心中不禁又是羡慕,又是惊讶。
闻静思本以为是宁王要见自己,不料木逢春竟将自己带到了长明宫。看着他从萧韫曦的旧衣箱内翻捡出一件宝蓝底冰梅纹样的宋锦棉袍,不由疑道:“木公公,这是做什么?”
木逢春指着闻静思的腰际道:“王爷见着公子衣衫有损,特让奴婢带公子来更衣。”
闻静思低头一看,腰带上三分处有一道一指宽的破损,幸而洁白的棉絮在天水碧的衣衫上并不鲜明,才没闹出笑话。想来是宗岳那一撞,手中金钗锋利所致,不禁暗赞萧韫曦心细如发。他看着那件精细华美的棉衣,问道:“王爷还有其它旧衣么?”
木逢春往箱中张望道:“有是有的,只是太过素净,不够喜气。”
闻静思笑道:“木公公,不妨事,将最素淡的借我一穿。”
木逢春微微一怔,边翻看边道:“今日是大年夜,又是君臣盛宴。闻公子穿得太过朴素,唯恐落个怠慢的把柄。”
闻静思接过衣衫道:“木公公大可放心,圣上奉行节俭,必不会责怪的。”双手抖开棉袍来看,只见素白的底,青梅竹马的暗纹在昏黄的烛火下温润明晰,银线绣成的芝草与云纹,在两襟袖口的湖蓝色滚边上,异常生动夺目。闻静思微微一笑,对木逢春道:“木公公,这件借我穿罢。”
木逢春道:“王爷要奴婢一切依随公子,既然公子觉得这件好,奴婢就侍奉公子更衣。”
闻静思道了声多谢,将衣袍交给木逢春,转过身去,解下腰带,让他为自己换上。虽说是萧韫曦的旧衣,穿在闻静思身上不长不短,彷如量身新裁。
木逢春看着他系紧腰带,上下打量一番道:“这件冬衣送来的时候,王爷嫌它太过寡淡,只穿了一次就压在箱底了。今日穿在公子身上,倒是比王爷当年多了几分出尘的味道。”
闻静思摇了摇头,并不说话,心中暗道:“宁王虽不奢侈,毕竟生长在皇家,华美之物看多了,便习以为常。这等显不出尊贵的淡雅之物,自然不得青眼。”待他换好衣袍,木逢春灭去烛火。两人穿廊过殿,回到千碧湖畔。
萧佑安已祝完词,场中上了歌舞。御膳房的太监宫女手捧盘碟鱼贯而入,为官员一一上菜。众人目光都被外邦的胡旋舞吸引,因而闻静思悄悄坐回父亲身后,在场并没有多少人注意。闻允休一半心思用在儿子身上,他一靠近,就有所察觉,见儿子换过一身衣裳,也只微微一扬眉毛,并不多言。
闻静思坐定之后,借着歌舞的遮掩打量对面的武将。萧佑安前倾上身,去拿桌上的酒杯。一旁的宗皇后穿着华美的盛装,发鬓与身上的各类金银宝石琳琅满目,斜斜地靠在后座扶手上,捧着玉瓷手炉,似笑非笑地盯着场中歌舞,神态倨傲轻慢,全无闻静思第一次见她的端庄与矜持,恭谦与顺服。
御座之下,是萧文晟的桌案,身侧太子妃与太子嫔比邻而坐,三人并无交谈,即便太子妃偶尔上前为夫君斟酒布菜,也不得半句言语。太子之后是身居京城的皇室宗亲。先皇的皇子女夭折在襁褓中的便有三个,能平安健康长大的只余下三个皇子,两位公主。明王久居他乡养病,明湖公主远嫁边关守将,两人难得回来一次,留居京城的,只有安王与广湖公主。萧韫曦作为晚辈,坐在广湖公主之下,两人虽不是十分熟稔,倒也敬酒谈笑,一片和乐。之下的几位太妃年迈失色,衣裳却是年前新裁,既美且尚,几人时而轻笑,时而低头吃菜,由此可见,晚年岁月也并非十分难过。
闻静思淡淡一笑,饮下半杯清酒,抬眼去看对面的武将。皇室宗亲下首第一位,自然是辅国大将军凌崇山,一身漆黑的便服,身长八尺,鹤发美须,就是端坐不动,也自有一股凛然正气,不容他人轻视。凌崇山之下是长子镇军大将军凌孟优,身后是长孙凌云,两人相识已久,来往不多,却是互相欣赏。此时凌云一双利眼直直看过来,相隔甚远,虽看不清面上神色,那举杯相邀之意,闻静思绝不会弄错,连忙回敬,相视一笑,酒到杯干。再下一位是凌孟优的族兄凌秋阳,身后两家女眷坐在一起,神情亲昵,谈笑自若。他之后是一位满脸络腮胡须的魁梧男子,低头一边喝酒一边吃菜,对场中歌舞毫无半点兴致,看得一旁的怀化中郎将江以深直摇头。闻静思凭着过往记忆,实在想不出此人是谁。在过一位,是身着文士衣袍的中年男子,面白无须,气质儒雅,侧着半边身子和雁迟低声说话,两人谈得十分投机,时而轻笑,时而互敬美酒,看在闻静思眼中,既惊讶雁迟官位之重,又欣慰他未被朝中武将孤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