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番外:一襟晚照 - 歌沉碧玉 - 白眉煮酒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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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番外:一襟晚照

暮春时节,日正当午。城外的官道上行人三三两两,一人单骑便格外的显眼。

进了城门,雁迟下得马来,一手抱着一捆桃枝,一手牵马,沿大道回了自家宅第。他刚进大门,不到书房门口就被仆人拦下,接过书信顺手丢在桌上,先侍弄桃枝去了。待修剪齐断口,小心插入翘头案上的观音尊内,理出个长短稀疏的模样,才洗净手脸去看信。

信是莲溪闻家寄出,寥寥八字――洒扫以待,君能饮否。盯着熟悉的笔迹,雁迟笑了笑,又看向盛开的桃花,怔怔发起呆。

用过午饭,雁迟叫来家中一众仆役,给足了当月的月钱,退回各自契书,只留下三个年轻能干的奴婢,其余都一一放出家门。傍晚时分又向孝王府递了拜帖,闻和|许久不见他,嘘寒问暖后,留他一起用晚膳。待雁迟说明来意并递上房屋地契,闻和|思索许久,才点点头道:“搬去和二叔住也好,他特立独行,越老越任性,你虽沉稳,却郁结难解,住一起互相有个照应。只是路途遥远,我派几个人护送你过去。这事和皇兄说了么?”

雁迟看着这个在自己眼皮底下长大的男子,待之如子如侄的人,眼角那一抹午后艳阳的风景,心里是说不出的感慨:“护送倒是不必,我剑已失,功力还在。只是我这一走,恐怕不会再回来。陛下那处,我明日就递信去。”

闻和|问道:“何时走?我明日遣人将通行文书送到你处。”

雁迟道:“后天一早。”

“这么快!”闻和|一时无语,见他举手间露出内袖的麻衣,恍惚又看见当年他用麻布裹缠剑身的神情,心底那股凄切如麻如线,丝丝缕缕勾出亡父的安详模样。“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穿着。”

雁迟低头看了看袖口,淡淡笑道:“又不妨事。”手肘一收,话题一转,道:“阿云近一年身体不太好,还要你多多照拂。阿心离我们近,我会常常去看她,有什么事,都传信回来,不必太挂怀。陛下和王爷也要多保重。”

雁迟走得极快,好似不给人酝酿离别的愁绪。次日午时进宫拜别了皇帝萧元谨,下午话别闻静云和旧友,晚上收拾行装。说是举家搬迁,也只有两个箱笼的衣物,一个箱笼的重要杂物。翘头案上的画像被他小心卷起来,收入明黄龙纹锦囊里,用油纸裹好放进木盒藏在衣箱底。这最重视的一样拾掇妥当,再无要事,早早歇下会周公去了。

三月十八,雁迟与三个奴婢坐马车去往莲溪。四月初一一早,闻静林接到消息,带着孙女亲自出城迎接。

闻氏广布各州府,本家宅院中并无多少人留守。闻静林回来小住,等雁迟到了,便一起动身前往云梦山静庐。他的长子和女婿在府衙为官,女儿媳妇与孙女陪他住在静庐。闻静林成婚晚,孙女如今才十岁出头,正是活泼天真的年龄,一双杏眼止不住的往雁迟身上瞟。闻静林见状,笑哈哈地让她坐到身边来。

“婉儿想什么,瞪着眼睛像只猫儿。”

闻清婉偎着爷爷,对坐的老人高大而健壮,干净无须的面庞在一头白发中不显年迈,目光锐利,神态却和蔼。小女孩儿早知道要和这位老先生一起住,有心亲近又胆怯,只好问爷爷:“雁先生的武功和爷爷比,谁更高啊?”

闻静林看着孙女,握起拳头扬了扬道:“爷爷的武功大半都是他教的。他擅长用剑,爷爷爱用拳头,他现在失了剑,当然是爷爷厉害了。”

闻清婉又道:“雁先生的剑去哪里了?雁先生有剑是不是比爷爷厉害?”

“嗯,这个嘛……”闻静林故作为难,见雁迟面带笑意,对提及往事并无不快之色,向孙女直言道:“剑为君子之器,他的剑陪着君子去了。若是他手中有剑,爷爷是比不过他的。”

闻清婉瞪大了双眼,幼稚的脸上尽是崇敬之情。

车马行到一座小镇甸时,遇上了大雨,一行人只好在客舍暂住下来。

闻静林多年不见雁迟,用过晚饭后便拉着他来吃茶叙旧。屋外大雨瓢泼,屋内茶香袅袅。雁迟取了红枣与莲子入杯,闻静林看了笑道:“我以为劝你来住要花上许多口舌,你能爽快答应,我也放心。”

雁迟道:“闻晗也在本家,你不曾节外生枝罢?”

“他苦头没吃够么。”闻静林“哼”了一声,敛去笑容道:“景玉年后仙去了,我过来给她上柱香。”

雁迟心中算了算道:“她也是高寿。”

“天姿国色,命却不好。”闻静林晃了晃杯中的桂花,凑近嗅了一鼻的芬芳,惋惜道:“我当年误会她意在勾.引父亲入门做妾,在百花宴上当众讥讽。后来才知道父亲去她处,多是为了消息暗报。我也是放不下.身份脸面,一直不肯给个对不住。”他一口饮下杯中茶,桂花的气味直通肺腑,理顺了胸中郁气。“现在老了,想想旧事,倒是佩服父亲和她。一个有意,始终守得住信诺,一个有情,不愿攀登高枝。她后来跟的富商对她虽好,奈何死得早,偌大家业她占不到半分,只得遁入空门,守着寂寞。有时候想想,当年我要是早些懂事,不去百花宴,再让大哥劝劝父亲,他俩兴许还能过几年夫妻日子。我当年对父亲,还是太苛刻了,大哥说的一点不错。”

雁迟听他絮絮叨叨回顾往事。红枣的甜,莲子的苦在口中缠缠绵绵,好似旧事一般,萦绕于心难以忘怀。他放下茶杯接口道:“也不是你的错。君谨与你,所求不同,自然做法不一样。”

闻静林一怔,盯着他看了许久,慢慢笑开来:“难得有人开解!我喜欢你这句话。以茶代酒,多谢了。”一口饮罢,换了话题道:“阿云如何了,我那几个侄儿侄女呢?”

雁迟笑道:“阿云这两年身体不太好,总是咳嗽,徐谦的药也快镇不住了。陛下与王爷身体健朗,去年王妃生了个小郡主,陛下取笑她老蚌生珠。公主我已两年未见了,听陛下说一切如旧。”

闻静林皱眉道:“我藏了几支山参首乌,回静庐就让人给阿云带过去。”

雁迟道:“这还要你出?太医局里哪样不如你手中的这些?”

闻静林摆手道:“皇帝给,那是情份,我给,是道理,不一样。”

雁迟笑了笑,不再驳他。

闻静林在第二杯茶中添入茉莉,缓缓饮尽。“你那些旧友还在么?”

雁迟晃了晃茶杯,枣泥与莲子在茶中兜兜转转,味道却仍是那般。“明珠在故里,时常与我通信。凌云去年冬天狩猎连马带人摔在冰上,躺了三个月,身体大不如前。朝中老一辈退得差不多了,上来的人都是陛下和王爷亲手提拔起来的,明君贤臣,兄弟和睦,也算不负先皇与君谨的期待。”

闻静林抱着臂膀,目光穿过窗外如银针的雨水,似要望进百里外的京城里。“我们这一辈,想不到竟是他俩走得最早。”

室内一时寂静如死,只闻窗外风雨呼啸。

雁迟盯着杯中最后一颗莲子,霎时不知其味。

闻静林忽然笑了一声,挠挠后脑,挺起身道:“都是晚辈的天下喽!”

大雨下了三天,第四日一早天才放晴。剩下百余里路途不过五日就走完了。

雁迟初次到云梦山,时值春夏交替,薄翠浓绿与绚烂春花互相呼应,林中阵阵求偶的鸟鸣,遥望半山,L和羊从树下漫步而过,当真是生机鲜活之地。

云梦山并非只有静庐。

一行人沿主道上山,闻静林指点林中草木矮房向雁迟道:“这家是个沽名钓誉的腐朽书生,朝廷野不遗贤,他借隐居抬高名声。可笑手不能提,饭都吃不饱。”走了一段路,又指着左边一家林木掩映的独门小院道:“那是董屠夫和他契弟郭夫子的家,两个直肠子,互相看对了眼,从禹州私奔过来,和我有几年交情。”他一边走一边说,抱着小孙女脚踩山石仍旧健步如飞。又走了半柱香,半山腰的密竹林中现出一座白墙黑瓦的院落,对开大门上是静庐的牌匾。

闻静林的女儿和媳妇留在家中,早早收拾了东厢一间卧房。雁迟将衣物收拾整齐,又将书册文玩搁在案头,最后取出箱底的那一卷画,轻手挂在墙上。他正退后几步看挂得正不正,只听闻静林自屋外边走边叫道:“来吃饭,我女儿的手艺保准你吃一天想一年!”

闻静林一进屋,抬头正和画打了个照面,“咦”了一声,走近几步仔细端详一番道:“这是什么时候画的?我怎不知你有这等好功力!”

那画中正是闻静思,背负长弓,腰悬箭囊,身着戎装骑在白马上,嘴角含笑,望过来的双眸平和安详。身后丛林荟萃,百花争艳,颇有“暗想旧游浑似梦,踏花归去马蹄香”的意味,是一幅十分神似的佳作。

雁迟收好龙纹锦囊道:“先皇在君谨五十寿辰上的赠物,所绘应是生下公主次年去围场狩猎的情形。我七十生辰,皇上询问赏赐,我便向皇上借了这幅画。等我百年,还要归还回去的。”

闻静林眯起眼,这才看清题款是萧韫曦的名讳。他叹口气笑道:“大哥还是这个时候最好看。”

或许是闻静林耽搁久了,闻清婉来催促二人,被爷爷一把抱起,指着画中人道:“来见见你大爷爷,他是我的亲兄长。”

闻清婉看看画,又回头看看爷爷,疑惑道:“大爷爷比爷爷好看。”

闻静林听了,佯作生气道:“胡说!爷爷年轻时候,丰神俊秀,潇洒倜傥,喜欢爷爷的女孩子都排到了山脚,可比喜欢你大爷爷的多咧。”

雁迟听了哈哈大笑道:“这可不假。论人数,君谨远不如你,论尊贵,何人比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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