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衣柜
成城无法忽视异于常人的悸动,但他与常人无异地热爱美好,热爱自己的存在,尽管他永不能手捧橙花站在衣露深的身边,可他也从未希求过处于对立的姿态。爱的存在应当被接受。他是幸运的,他认同并为自己的存在骄傲,偷偷地骄傲。
我们热爱生活,并非因为我们习惯了生活,而是因为我们习惯了爱。――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早在他看到衣露深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灾难已经降临,一切都是写在墙上的字,一清二楚,看得分明,厄运注定会在将来的某一时刻降临到他的生命中,或早或晚。他所能做的一切,或许会延缓这灾难的到来,或许能为自己找到替罪羊,苟且偷生,或许甚至会加快它的到来――他无法预知自己的举动映射在未来的后果,他其实无可奈何。
就像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终究难逃一死,但他们还是在活。
然而在他看向衣露深时,他的一切心境都是不一样的。
他多么希望,他们是结发十年的夫妻,多么希望他们可以像现在这样携手走在街上,说些家庭琐事,一起置办家用,一切都心安理得,一切都无须担惊受怕。――乔治・奥威尔《一九八四》
人们都有道德洁癖,他们大都无关紧要,没人在意他们的好恶,然而少数人,他们的道德洁癖事关他人的生死存亡。
比如种族灭绝,比如集中营,比如我们。
真荒谬,有的少数人被多数人厌弃牺牲,有的少数人决定着多数人的命运。
Theysaywewillrotinhell,butIdon’tthinkwewill.
在活人为死人和将死之人争吵不休之时,成城就躲进衣柜。任凭多数强势者最终决定允许弱势小众群体存在与否,关上柜门便一片黑暗,声音、光线、剑拔弩张的气氛全都阻隔在外,蜷缩在散发着樟脑气味的旧衣料中,如同被包裹在母腹的羊水里,又像处在混沌尽头的伊始,浑厚而温暖。
心墙其实脆弱,于是借助外界的堡垒,筑起藩篱躲藏进自己的秘密花园,看着暗色花朵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源源不断地绽放,四壁的界限也在清晰了又模糊的视线中淡去,时间流动缓慢到可见。星星升起来了,星星掉落了,在湖面溅起一圈圈光影摇曳的涟漪。鱼在空中往来游动。巨大的安全感和神秘未知的恐惧交错前行。
他对外界的所有回应与姿态,只有躲进衣柜。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瑟缩战栗着躲进衣柜。畏惧平复,他看到妖邪被吊死在领带间,拉夫领里沉浮着先知的残骸。心中生出神圣的虔诚。索多玛城轰然倒塌焚于硫磺与火,废墟上崭新的蛾摩拉冉冉升起。狭小的四壁间罪恶被更深重的罪恶超度,忏悔宽恕了牧师,他感到一种极致的宁静与祥和。
收起的鲸骨裙撑上雨伞布静静淅沥着,脚下八音盒不成双,糖罐里六彩的胸针自行拼成了芳丹,簌簌地落着粉末的伊莎贝拉蝶穿行在里拉琴弦间,尖声细细叫喊着为什么有魔鬼又会有上帝,一只小白鸽子如飞梭,消失在层层叠叠的尤克里里中了。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样。你从远处聆听我,我的声音却无法触及你。――巴勃罗・聂鲁达《我喜欢你是寂静的》
我又一次在狭窄的四壁间漫步……寂静得仿佛消失了一样……
他看到了李斯,穿着黑色的晚礼服,系着白领结,踏着肖斯塔科维奇第二圆舞曲优雅雍容的节拍,在典雅的宫殿里,金碧辉煌的舞池中翩然起舞,他张开的手臂仿佛要拥抱整个世界,因为他的怀中其实空无一人,他的一只手扶着那个虚空的舞伴的肩膀,另一只应该执着舞伴的手,握着一把精致的,长得夸张过分的尖刀,锋芒刺目。在一群土人木偶一般的群众之中,他翩跹得像是要离地飞舞的蝴蝶,随手挥舞着尖刀,割开人们的喉咙,插入人们的胸膛,刀锋过处,鲜血飞溅,像是抛洒的彩带和绚烂的烟火,绽开在空中,开出一串串转瞬即凋谢的玫瑰,白鸽从当中飞过。如同为一场华丽的复仇展开的庆典。
门外传来经由扩音器而失真了的喝令,像是雄浑的和声,轰然的撞击声迎合着打击乐的声音,李斯一边精准无误地在一具具横陈的赤红尸体的空隙之间轻盈地落脚,跳着华尔兹,就好像在践踏他的臣民,一边左右摆动着他精巧的下颌,蜷曲的头发在玫瑰般的脸颊两侧轻轻摇摆,像是在向不存在的观众们点头示意,他优雅地用手帕擦净刀上的血迹,纤细优美的手指像是在指挥一场盛大的交响,随意地向空中一丢,那带着血的手帕变成白鸽飞走。
乐曲一步步走向最后的恢弘华丽的尾声,音阶迭起,宏大的最后的高^潮收尾时,大门轰然倒塌,子弹恰恰好贯穿了李斯的胸膛,在他胸前洁白的衬衣上绽开一朵鲜红的玫瑰,就好像扣眼里的领花一样,接着是第二朵,第三朵,李斯的身躯随着这花的绽放前后抖动着,像是在伴着音乐风骚地扭动着肩膀,他大张着双臂,微笑着向后倒去。
良久,如同一场荒唐怪诞的滑稽剧的罗幕,李斯像一个老旧的,刚刚重新上好发条的玩偶一样,骨骼关节的齿轮轧轧作响着从尸堆之中坐起,带着迷人的油膏与金属锈蚀的气味,穿过一重重目光洗礼,重新优雅而做作地走回到现实之中。
成城不认同李斯,李斯浮夸而张扬,而成城痛恨人们猎奇的双目,以及轰鸣的唇舌。
而李斯的头脑太过自主,他有了自己的构想,甚至开始有些与成城背道而驰,就好像一个自我之中有无数个自我,在内心对话,彼此相互否认,相互消磨。
我的王国是没有涯际的,既然苦难没有涯际,死亡也没有涯际的话。――安德烈耶夫《毒蛇的自白》
有限的空间无限扩展,或许边界已经遁去了,又或许依然存在但无从寻觅,两者应该没什么差别。不断向私下膨胀延伸的界限有着浓重的吸引力,他的身体,心,灵魂便追随着逝去的界限而去了。火焰,火焰将界限燃尽,乌黑的猩红的波浪在头顶翻滚吼叫,一道疾迅的光,映亮了灰暗、苦涩、寒冷,一瞬间的可怖的光明中,他目睹了人的勇气与懦弱,斗争与妥协,希望与绝望,自降生以来就睁大了的求知的恐惧双眼,探求世界,看到人格与灵魂同等高度的人们相互歧视相互折磨,看到肮脏腐烂的人性,看到痛苦阴影中无助的隐忍,对看到的一切惶恐无措到无以复加,求知的欲望却使他无法闭上双眼,于是他也看到,人们如何不甘地挣扎,不屈地奋斗,如何相互砥砺,舔舐伤口,看到人们如何战胜恐惧,如何在恐惧中前进。世界从潘多拉的盒子开启时就充斥了丑恶和绝望,然而人们一步步走到了现在。希望不在潘多拉的盒子里,而是在人们的心里。
长袍间的鸽子时隐时现,他在没有尽头的黑暗之中看到了自己,徘徊在悔恨的过去和恐惧、犹疑而无望的未来之间。他就是他的所想所见。
成城不知道,李斯曾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走进过他的衣柜,事情已经开始脱离他的掌控,而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因为这个问题,很快就自行消失了。
李斯在衣柜里看到一座湖。世间一切真实存在的东西,映在这湖中都只是灰色的倒影,只有那些梦幻的臆想色彩光鲜。
湖边如此宽广,掀起流转的风,吹起他的头发和衣角,好像在牵引着他,将他推向湖水。
每个人在湖中看到的都不尽相同,每个人都有内心深处难以言说的深深梦魇,他们眼中的映像大都色彩与黑白交错,没有谁是只活在纯粹的真实中的,没有谁心中,没有一丝不切实际的幻影的。即便是最严苛的人,在他一丝不苟的灰白倒影里,规整的玻璃与钢铁的高楼之间,也会闪过一角鲜红的裙摆,一只黄玫瑰一般的夜莺。
只有一个人。
李斯俯身^下望那湖泊时,怔愣了,然后无法遏制地开始颤抖,嚎啕大哭,失声痛哭。
他看到的倒影五色斑斓,全部都是如此,每一个场景,每一个人都是如此。
他活在纯粹的虚幻之中。
……她的衣服四散展开,使她暂时像人鱼一样漂浮水上;她嘴里还断断续续唱着古老的谣曲,又好像她本来就是生长在水中一般。――莎士比亚《哈姆雷特》
Thebroadstreamboreherfaraway……
大约是他脱离衣柜之外的世界的时间太久了,终于有人勉为其难地发现了他的消失,就像当初发现他的存在。
所有事物消失的多么快呀!在宇宙中是物体本身的消失,而在时间中是对他们的记忆的消失。――马可・奥勒留《沉思录》
柜门打开,嵌着星星和故事的玻璃珠,狐狸的画片,旋木样的裙摆,八音盒的鞋子,没有终结的童话,时间花朵,六彩的骄傲飘扬的旗帜,无休止的茶会上的谜语和杯盏,五色斑斓的蹦跳的鱼,支离破碎了又粘合的汉普蒂邓普蒂,杜松树下的歌哭,所罗门格兰蒂的一生,国王的人马,眷恋不舍的浮士德的灵魂,凝结的伦敦雾……都从衣柜中涌出,四下^流淌蔓延。
他变成了一切他所思所想的东西,形体便遁去了。
一只小小的,白蔷薇样的,少女纤细脚踝样的,洁白而忧伤的鸽子,从没有尽头的衣柜深处飞出。
“…他们深信,那只鸽子,就是他坚定不移的灵魂…至今仍期待着那令他终生难忘却的人回来…鸽子呀,别哭呀…逝去的热情…已经死了啊……”
人们说,他深信自己的身体里住着另一个灵魂。
人们时常看到他拥抱自己。
小小的白兰鸽,如同一缕烟雾,一缕绵长而不甘的歌声,一缕灰烬,蹁跹着飞远。
没有人从衣柜中走出来。
谁也没有再见过他,但谁也不能说他死了。
他原本就是在这个世界中死着的,而人们所谓的死亡与幻梦才是他的生。
作者有话要说:
推荐搭配MiNa的livinginbetween食用,其实感觉不是最契合这一段心境的歌曲,只是觉得很好听而已,听到这首歌的第一句就浑身震悚,当时没有歌词也没有翻译,初中的二傻子只能勉强听着写下来,尝试自己翻译,感觉需要意译的地方比较多,最近再看时候发现已经有歌词翻译了,当年的听写居然没错,可得意坏了,不过有一句网易云的歌词是"Theroadthatshowstotake."我听的是"TheroadthatIchosetotake."女声有点沙哑,也不能确定。翻译跟自己当时的翻译出入还是很大的,但是因为都是意译,每个人的经历和情感都不同,所以也是见仁见智吧,没有什么对错好坏可言的,只有对不对胃口。
当时这句livinginbetween,我翻译成了,我活在罅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