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小型宫廷伦理剧
傅幽人离宫了后就立即赶到了御泉司,满头大汗淋漓,茶也顾不上吃一口,只立在山头,看着远远的迂回的山路,那山路上一行人迤逦而过,队伍中一顶羽蓝软轿,傅幽人虽看不穿那绸缎做的轿,心里却明白轿内坐的是迦蓝,便也是安慰的。那迦蓝并无挣扎,按照神圣皇后的安排被送去了日度宫,以换取小圣女的安全。
伏骄男认为自己某程度上也算得上是无牵无挂,这世上唯一的牵绊就是“迦蓝”这个名字。很多时候他不仅觉得自己继承了迦蓝的身份,更真正地延续了他的生命。他过上了和迦蓝一模一样的生活,清晨自然地醒来,听着鸟语闻着花香,心平气和地翻译着经文,偶尔与沙弥机锋几句,大多数时候都是沉浸在经卷的世界之中,也没有什么人来关注他的内心世界,这样的生活使他得到一种近乎祥和的寂寞。
他想和身边的人保持友好又疏远的关系,像是伏鸳鸯、伏圣后,甚至是皇太后。那伏圣后来到他的跟前,也不掩饰对他的冷淡,只是说:“日度宫那儿你知道吧?小圣女在那儿是住不惯的,你以前就在那儿呆过,想必你去会更好一些。”伏骄男并没有多想就答应了。大概他也知道由不得他这个冒牌的迦蓝圣宗、无兵的神圣将军拒绝。
傅幽人远远地站在山头,看着圣宗的仪仗进入了日度宫,不久之后,又看到小圣女的仪仗从同一扇大门中缓缓出来,往神宫而去。大概伏圣后终于得偿所愿,可以接回自己的女儿了。那伏圣后在神宫等着小圣女回来,宫里的仆人知道女主人的心事,便特意点上宁神的熏香,助这个焦心的母亲平静下来。这香倒是奇效,又加上伏圣后一夜没有睡好,便闻着甜香酣然入梦。仆人见她眯着眼睡了,便取了披风轻轻地给她盖上。她自不知,只又似梦回了塞外,原是她更年轻的时候,美貌无比,与自己豆蔻年华的女儿站在一起,也仿佛姊妹一般,一点也看不出是母女。
女儿像一颗糖,甜甜的、圆圆的,两腮都是少女特有的粉红,笑起来有两个酒窝,然而,哭泣的时候这酒窝也很明显。她的好女儿捂着脸痛哭,肩膀也颤抖着,她的心弦也随之颤抖,可她的肉身却像一尊雕像般一动也不动,连眉毛也抬不了下。她已经忘记了,这是第几个被卖出去的女儿。在她丈夫老藩王的一声令下,她的好女儿痛哭着被拖入了蛮夷的马车之中――老藩王看着藩王后镇定的表情,非常满意地点头,说道:“王后越发端庄,识得大体了。”伏王后幽幽地看向老藩王,比起母爱,心中还是恐惧占了上风,她低眉顺眼地回答:“那时是妾不懂事,和外族通婚是好事,妾现在明白了。”
伏后总与自己所生的女儿隔绝,终生不复相见,已然是命运。她甚至不敢打听自己的女儿在那些野蛮的部落里过着什么日子。软弱的她只敢在那个冰冷的月夜,小心翼翼地毒死了老藩王。
也是忽然一阵钻心之疼,似刺刀一样将梦境戳破。伏圣后忽地醒来,望向左右,一时分不得真实、虚妄,只是茫然。正是此刻,一个侍卫忽然闯了进来,跪地哭道:“不好了!小圣女没了!”闻言,四座皆惊,唯伏圣后一瞬不瞬,那双眼也未滴一珠泪,只默默半晌,声音和缓地问道:“小圣女呢?”那人也不敢回,那伏圣后又把声音提高一些,问道:“小圣女呢?”那侍卫便将乳母领了进门,乳母抖得跟筛米一样,颤抖着手臂抱着那金丝银线的华贵襁褓,襁褓中便躺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婴,只是那女婴已气息全无了。伏圣后忽地站起来,轻轻地抚摸着女婴的脸颊,触手都是玉一般的冰凉,那伏圣后却是红了眼睛,只喃喃道:“又是如此……又是如此……”那手指触碰女儿的那一刻,伏圣后顿感心痛无比,忽地吐出一口血来。众人都惊得忙上前侍奉,侍人扶住圣后时,方见她已昏了过去了。便又是叫医人的,又是要拿药的,都忙作一团。
伏圣后好久才悠悠转醒,仍闻着那凝神香,心神倒镇定了下来。她只问道:“小圣女是怎么没的?”那心腹回答:“这乳母死也不肯招,一口咬定不是她做的,只说她抱着小圣女,以为小圣女睡着了,途中发现小圣女身体冰凉了才惊觉不妥。咱们什么刑都上了,她还是这番说辞,也不知道真假。”伏圣后默然半晌,说道:“她不过是一个下人,又能知道什么?就算是她动的手,那也不过是受人摆布罢了。”心腹便说:“可不是么?那圣后说怎么处置?”伏圣后便道:“这乳母也罢,不要为难她了,给她一个痛快的吧。”心腹便明白了,只按吩咐,给了那个乳娘一个痛快。
乳娘既死,这事反倒无可对证了。事实上,基于过去的种种,伏圣后已认定了皇太后是幕后凶手,就算现在皇太后在她面前诉冤,就算现在祁公良心发现出来认罪,她都不会信一个字的。祁公谋害小圣女,为的也就是伏圣后沉不住气,要和皇太后撕破脸,他好渔翁得利。他只暗笑:“皇太后确实谋害过她的孩子,伏忍惟丧期还没过呢,且圣后各个女儿的种种不幸也都皆由皇太后而起,故我也不算冤枉了太后千岁。”伏后在外藩生的三个女儿先后被送去和蛮族联姻,其实也有皇太后的意思在,这一点伏圣后也隐隐察觉,只是最近祁公又命人去将细节实情告知,使伏圣后越加对皇太后恨之入骨。那仇恨煎熬,使伏圣后食不能安,夜不能寐。
傅幽人在御泉司也得知了小圣女暴亡的消息,心里也是颇觉不安。这御泉司的长官就是傅幽人,但是御泉司通共只有他一个太监。意思就是他是办公室主任,这办公室就他一个职工,自己管自己。但如果仅仅是办公室的活计也就罢了,这引水送水,无一不是体力活,理论上是由外包的劳工――也就是这个寺的僧人完成的。以前傅幽人是总管的时候,那些僧人忠诚得很,现在么,就爱理不理了。原本建这个地方,为的是给伏鸳鸯送泉水吃,但是现在伏鸳鸯都忘了这回事了,项目主管傅幽人又失宠,那些努力工作的僧人当初为的就是趁机攀附,现在都没了盼头,更是没心思,也看不起傅幽人了。
那傅幽人只在径山寺后院那里住一茅屋。还好天气不冷,那茅屋吹进风来也没什么的。但他也没忧心冬天的状况,因为他只顾着担心雨天了。下雨的时候,那水滴答答的掉进屋内,木地板又已发潮,起点点霉斑,恶心还是其次,只怕人也因此生病了。这门也没锁的,傅幽人倒不怕有人偷盗,里头也没什么可盗的,担心的仅仅是野兽畜生跑了进来,不知怎么办。
但出乎他的意料,倒是有人跑进来偷盗了,且偷盗也不为钱财。傅幽人从外头回来,翻找了一番,发现这东西丢了,一时急得脸都红了。虽如此,他又大概知道是何人所为了。故他冲了出屋子,四处看了一番,果然听得西边树丛中有些强压不住的嬉笑声,他便忍着气往那儿走去,果然见三个酒肉僧人躲在那儿。那几个僧人素日最不务正业,专会钻营,爱攀附富贵人,最是势利眼。当初办御泉司的时候,他们最积极,什么都抢在前头,又爱逢迎人,如今么,又数他们最懒怠,平日对傅幽人也是冷嘲热讽。他们称赞傅幽人时,傅幽人不会高兴,如今他们奚落傅幽人,傅幽人也未必动气,只是今日之事,还是使傅幽人有些恼怒了。原来他们几个竟拿了傅幽人的夜壶去。那几个人见了傅幽人气冲冲的来了,不觉大笑起来,又互相指责道:“都是你们不好!笑得这样,都让人听见了!”
傅幽人却忍气笑道:“你们出家人最清静,拿着这个也不嫌腌H?”那僧人笑哈哈地说:“我们看个新鲜!咱们都听说太监是没法站着小解的,想知道是不是真的。”傅幽人只觉这些人低俗无聊到可恨的地步,但他也不想惹事,只淡淡说:“这自然是真的。还请各位高抬贵手。”那僧人本想将那夜壶拿走,看傅幽人急的时候怎么办,没想到傅幽人一下子就找着他们了,如今那傅幽人却又如此坦荡的承认了,反而不好玩了,只觉得无趣。但他们真的是比傅幽人想得还要低俗无聊,便又笑着拿着那夜壶往外撒腿跑了。那傅幽人无奈摇头,只揣着兜里的银子想着:“到底还是给他们点银子,想必就能打发了。他们这种人,见了钱有什么不成的?只是怕给了个开头,以后就没完没了了。”
故傅幽人便索性转头回去了。但他一个阉人,排尿的时候只能找个便壶,若在野外蹲下小解的话,又怕不提防被人撞见,白惹人指点取笑。想到这个,他不觉又气又恨,回到屋中,也是六神无主,只揣着兜里的钱离开了寺庙,到市集里置办一些必要之物,也捎带了一个新的便壶回来。傅幽人又为屋子加一把锁,虽然心里觉得是无用的,但总好过没有。
只是事实证明,这把锁真的没个屁用。反而让那三个僧人看见了,又笑着说起来:“这个阉狗还怕我们偷他的骚夜壶啊!”那一个僧人又笑道:“这也好笑了。”那一个又说:“我以前是专会开锁的,这个难不倒我。”另一个笑道:“你专会开锁?难道不是你以前做贼?”那做过贼的嘿嘿一笑。这几个僧人原来都是地痞流氓,从外地流窜至此,没个依靠,便剃了头当和尚,靠着会说话钻营,也能够在国寺里有些地位了。果然他们整日无聊,吃过酒饭,又说起这事来,便打赌说必然能悄悄的开了那锁,故他们半夜来到这屋舍外,看着那贼和尚拿着一根铁丝探进那锁眼,半天钻了几下,也是不行,急得只冒汗。另一个和尚便笑他:“费这个劲!也是无用!”那贼和尚不甘心的回道:“那是我吃了酒,又好久没干这个了,手有点抖罢了。”旁人正要笑他犟嘴,不想忽地“咔哒”一声,那锁果然开了,贼和尚也骄傲地笑了。他们三人小心钻进那屋里,那屋里都是黑漆漆的,没有一点声响,这傅幽人已然入睡了。
那三个人也估摸着不知怎么捉弄他才好,忽然那傅幽人却又了动静,唬得几个人屏着息不敢出声,悄悄儿躲在黑暗的角落里。听得傅幽人从床上起来,迷迷糊糊的,也不察觉有人进了屋,他只从床底拖出了什么东西。那三人又听得又水声,方知道傅幽人半夜起来便溺,不觉异口同声地哈哈大笑起来。
傅幽人正是迷迷瞪瞪的,忽然听见那笑声,似被冷水兜头浇了,不仅顿时醒了,还觉得头皮发麻。他便点了灯,果然见那三个僧人似老鼠一样已贼眉贼眼地溜了进来,还在墙边捧腹大笑不止。傅幽人是又惊又怒,两颊涨红,鼓起腮来,似是要杀人一般。那几个人见他恼怒了,更为愉快,又笑着说:“果然呢!”那一个僧人吃多了酒,又说:“来,让大家伙看看阉狗怎么下尿的!”傅幽人更是恨得咬牙,只怒道:“你们都给我滚出去!”那贼僧人听了这个,却也恼了起来,一边撸起袖子一边走过去,说道:“你这个断子绝孙没根东西,还敢跟老子喊嗓子?也是活腻了!今日倒让你见见老子的厉害!”说着,这贼僧人便扑将上去,非要扒了傅幽人的裤子不成。那傅幽人又惊又气,抬手就把桌子往他那边一翻,不想那人竟被桌上油灯砸中,身上衣物点了火,这还其次,就是灯油也流在他身上,很快便烧了起来。其他两个僧人见状,先是一惊,酒醒了大半,便是方寸大乱,忙往外跑去。那傅幽人适才盛怒,如今却冷了下来,只怕那人着火了四处扑腾,便先给了他一个痛快,又对那拔腿就走的二人喊道:“你们傻了?他还有救!”那两人回过头来,却不提防这么一回头,咽喉上便插上了飞针。
那傅幽人屡遭变故,所以养成枕戈待旦的习惯。除了侍奉圣驾时,他总随身带着飞针。遭了宫刑后,弓箭骑射的功夫大不如前,但那飞针的技艺还是在的。当初他能以铜簪射中草丛中的走蛇,如今在屋内拿飞针刺中敌人颈项也并非难事。和第一次杀人不同,那傅幽人已经感觉不到害怕,他冷静地拿棉被扑灭了此人身上的火,心中叹息不已,看着这三个人死掉,他心里也不气恼了,甚至觉得有些悲哀。
怎么掩埋这桩凶杀案,才是麻烦事。尤其是当你有目击者的时候――门外,忽然走进来了一个人。傅幽人抬起头看,那人俊秀又文雅,眉目秀丽又令人恶心,不是祁公是谁?傅幽人心内虽然一惊,但脸上还是淡淡的,只说:“祁公深夜大驾,不知何故?只是你也见了,小人眼下可是十分忙乱,恐怕不能好好招待了。”祁公笑道:“这点小事怎能让傅郎操心呢?还是让下人来吧。”说着,祁公招呼了一声,便有两个小厮进来。那两小厮看见屋内的景象,虽也是大吃一惊,但到底是跟祁公的人,仍是脸不改色,似是没见到一般,低着头听候吩咐。祁公便说:“愣着在做什么?还不帮傅郎打扫屋内?”那两个小厮忙吭哧吭哧地干活,手势也是很纯熟的。傅幽人便道:“祁公倒像是很有办法的样子。”
“这种事,做惯了就容易得很。”那祁公微微笑道,“也别说这个了,倒辜负了今晚的月色。”傅幽人却想:“也是今晚月色明亮,那几个人才过来开锁的吧?”那祁公见傅幽人不语,又见小厮已将屋内打扫完毕,便坐了下来,一边倒茶一边说道:“咱们这样开着窗吃着茶看月色多好。”傅幽人便道:“我这儿的茶粗糙,恐祁公用不惯。”祁公一笑,说道:“那倒不会。”那祁公又为傅幽人倒上一杯,说道:“倒是幽人今晚想必很累了,吃口茶润润嗓子也好。”那傅幽人眼光微变,只冷道:“我可是练弓箭、飞镖的,从前也算有些见识,眼力还不至于太差。祁公就当着我的脸搞小动作,倒还是很欠考虑呀。”原来那柳祁以宽袖掩饰,往那傅幽人的杯中下药,不想傅幽人冷眼看穿,还不留情面的说出来。柳祁倒没有被戳穿的尴尬,只是微微笑着说道:“我也练了很久,也知道瞒不过你的好眼力,只是继续枉做我的小人罢了。”
傅幽人拿起茶杯,正想将茶泼掉,那柳祁却说:“我让你吃这药,也是为你考虑。”傅幽人冷笑道:“祁公有心,不知道是为我考虑什么?”柳祁却说:“你也并非惯于此事之人,总会有些不舒服的,这个药会让过程轻松愉快得多。”这一点,柳祁倒是有了切肤之痛。他也不想傅幽人那么痛苦。那傅幽人听了这话,便暗道:“他居然说这样的话,可见他是志在必得的。”那傅幽人却别过脸去,看向窗外,语气仍是冷冷的:“祁公何必逼我?”那柳祁却道:“我倒不想逼迫你的,但你却让我很失望。”
傅幽人扭过头来看柳祁,脸色颇为疑惑。那柳祁便道:“我也明白了,与你心心相印也是无望,不如先在皮肉上热闹一番,或许你能和我亲近些呢。”话虽如此,柳祁也实在是被伏鸳鸯的暴行打击到了,急需弥补男子的自尊心。他翻来覆去地想,认为唯有傅幽人的身体能够挽救他的沮丧。且又有皇帝苦追鸳鸯反被戴帽的前车之鉴,他觉得这种事嘛,还是先吃再说,倒也不亏了。
那傅幽人已暗自攒住飞针,缓缓道:“你逼不了我的。”那柳祁仍是淡淡笑着,也是缓缓地说道:“你知道伏迦蓝要死了么?”这话一溜进傅幽人的耳朵,傅幽人立马就泄气了,那轻如鸿毛的针也险些握不住。但他仍板着脸道:“你唬谁?”柳祁站了起身,说道:“小圣女死了,伏迦蓝已进了日度宫,离死还远吗?”傅幽人却道:“小圣女刚死,皇太后动迦蓝作什么?依我看,这小圣女之死也未必是皇太后所为。倒像是你的手笔。”祁公闻言一笑,说道:“我的好幽人,我真喜欢听你说话。如果你和我说话的时候,能是在我耳鬓,那就无憾了。”说着,祁公便站了起来,往傅幽人身边走去。
傅幽人无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却又气自己怕什么,明明握着兵器的是自己,但那手心冒冷汗的却也是自己。那傅幽人只道:“你再进一步,就不是祁公了。”祁公便顿住脚步,笑问:“那是什么?”傅幽人便冷笑道:“是先祁公。”自然是唯有死人在会在封号前加个“先”字,那傅幽人说得也是很明显了。祁公却不以为意,笑道:“那也不冤,能有个先圣宗给我陪葬。”傅幽人闻言,也似是被捏住七寸的蛇,就是满嘴都是毒液也喷不出一点一滴来。也在傅幽人怔住的当下,柳祁忽然倾身向前,劈手夺过幽人手中的飞针,又一手扯开幽人的衣襟,露出那大片雪白的肌肤来。
所以说,信息就是最大的武器。傅幽人仍未知道伏骄男就在这径山寺内。不仅他在,伏圣后也在,不仅伏圣后,皇太后也即将驾到。而鸳鸯少爷穿着黑色的披风,动作敏捷如灵猴一般,在夜色中穿行,自幽深的树林里冒出,不过一会儿就已跑到茅屋外。茅屋外,那两个小厮早已完成了尸体的掩埋,正在屋外把守。他们忽而看见伏鸳鸯,不觉失色大呼:“鸳鸯少爷!”
伏鸳鸯见了他们,就说:“那柳祁也在?”说着,他又轻蔑一笑,道:“也是可巧。”便往前一步。那小厮便要拦着。伏鸳鸯却冷笑道:“凭你们还想拦我?别笑死人了,滚开!”那两个小厮也不知该进该退,那伏鸳鸯却不屑地直接向前,推门就入,那两个小厮也拉他不住。虽然屋内的人早已听见小厮喊“鸳鸯少爷”,这四个字也让柳祁头皮发麻,却仍未料到那伏鸳鸯就这么快、一言不发就闯了进来,也是大吃一惊。伏鸳鸯一进门,就看到傅幽人正是衣衫半解,也是大吃一惊。这你眼望我眼,都特么很吃惊。
满朝百官都认为傅幽人是柳祁安插在皇宫的人,傅幽人是柳祁的亲信。伏鸳鸯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打压傅幽人。如今这一幕,使他更加的确定了。那傅幽人一边紧起衣襟一边拜见了伏鸳鸯。那伏鸳鸯却冷笑道:“我说你对祁公果然亲厚。伏迦蓝都快死了,你还在这儿侍奉祁公?看来你也是指望不上的了!”那傅幽人得这一番奚落,更是肝肠寸断,但仍道:“鸳鸯少爷深夜前来,难道也是为了迦蓝的事么?”
今日有刺客在日度宫纵火,皇太后倒是无恙,但却十分震怒,要查清哪来如此大胆的刺客。同时,边有人接应伏迦蓝,将他带到了径山寺。伏迦蓝不明所以,只到了径山寺,却看见了伏圣后。伏圣后也暗自通信,告诉了伏鸳鸯。原来伏圣后擅自差遣圣军中的死士行刺皇太后,但失败了。她仍留了一手,就是让人趁乱将迦蓝接了出来。伏鸳鸯很是好奇,只道:“娘娘是怕死士的圣军身份被查出来,身为圣军统领的迦蓝会因此遭殃么?”伏圣后却冷静地说道:“恰恰相反,行刺太后非同小可,一旦彻查起来,你我都性命不保,唯有我亲手交出迦蓝,才能平息此事。”
伏鸳鸯闻言惊得非同小可,到底不忍迦蓝被害,但他又不好为之出头。他又记得花姬所言傅幽人颇为在乎迦蓝,便想来找傅幽人,看他有没有什么办法,如今一看,心也淡了。故伏鸳鸯只说道:“你果然是祁公的人,我和你说什么都没意思了。”柳祁却笑道:“我也不见得对迦蓝袖手旁观。”伏鸳鸯却冷笑道:“你有这样的好心肠?”柳祁便道:“这有什么的?”傅幽人深感难堪,却也顾不上柳祁了,只含泪向鸳鸯说道:“我有办法救迦蓝,你让我去见太后。”伏鸳鸯却愕然道:“你又有办法了?”那柳祁也觉得不可思议,只道:“你能有什么办法?这个风口浪尖,你别白白去送死了。”那傅幽人却粲然一笑,说道:“我去死,还能和他死。活,却是与你活。自然是送死划算。”柳祁一时也窒住了,又见傅幽人心意已决,也不知从何劝起。那伏鸳鸯听得这番言辞,心中大为吃惊,只说:“你果然如此,那我也拜服不已。”傅幽人只叹息道:“鸳鸯少爷,若我果然死了,只求你做主,别让柳祁哭我的坟,此外再无所求了。”伏鸳鸯十分感叹,又悔当初误解了傅幽人,便道:“这个不难。他敢来,我就干死这不要脸的臭货色!”祁公一听,也是菊花一紧。傅幽人也未听出什么意思来,只匆忙随伏鸳鸯前往迦蓝藏身之处。
却不想他们话语之间,太后已然驾到。那神堂外站满了士兵,既有太后的人,也有伏圣后的人,却只是对峙着,并没有交手的意思。太后昂首挺胸地端坐在殿的主位上,伏圣后则坐在一旁。那伏圣后垂泪,装作一副痛苦的样子,让人将迦蓝交出。那迦蓝也并非没有申辩的机会,却是哀莫大于心死,不愿多言了。那迦蓝便坐在阶下,便是太后见惯的不悲不喜的样子。说实话,皇太后也不相信这是迦蓝所为,但是么,也没证据说是伏圣后的。而且嘛,皇太后毕竟安然无恙,如果能借此事又撸掉一个神圣将军,那也是对她很有利的事情。
但是皇太后隐隐觉得哪里不对,这事十分蹊跷。鸾音已备好执壶,缓缓捧到太后眼前,请太后决断。太后只想道:“过了今日,若让伏圣后和伏鸳鸯在皇帝面前巧舌如簧,又加上柳祁助威,本宫还未必料理得了他们,还不如趁机先灭掉一个神圣将军!”故那太后便点头,说道:“去吧。”
鸾音捧着酒盅,缓缓走到迦蓝跟前,矮身拜道:“太后赐酒。”迦蓝望向杯中,只见浮着一张苍白的脸,是自己的。那皇太后忽然动了些恻隐,想起当初她还不知道迦蓝是骄男,彼此相处起来还是很和谐的,她便道:“迦蓝可有什么遗愿?”伏骄男原有些欢喜,心中似有所求,却忽然想起傅二死无葬身之地,九泉也也未必能相见,那又有什么心愿。故伏骄男只道:“只求太后委托能人将我未完的经书翻译,此外别无所求了。”那皇太后便道:“你还真的当和尚当上瘾了?”那迦蓝但笑不语,神色平常,不似就死之人,那潇洒更胜从前。皇太后不觉惋惜叹道:“去罢!本宫答应会保留你的体面。”原来那毒酒内下的是融化了的圆寂丹,故迦会如一般高僧一样保存体面。
却忽然听见门外有人喊道:“伏鸳鸯求见!”伏圣后脸色有些不善,只道:“这个傻孩子,还来做什么?”那皇太后却故作亲热地说:“鸳鸯来了呀?那没有不见他的道理。”迦蓝却很干脆,也没有多想,伸手便拿酒杯,却忽然手上一空,原是一枝银簪划过,击碎了托盘上的甜白釉酒盅。
却是傅幽人在门外瞥见,情急之下伸手拿了伏鸳鸯的簪子掷中酒盅。这事情发生在顷刻间,又是夜色昏暗,也无人看到是傅幽人出手,故二人入门,众人见伏鸳鸯发髻散乱,便以为是伏鸳鸯动的手。那傅幽人也向伏鸳鸯使眼色,那伏鸳鸯先是惊诧傅幽人有这一手,二来又想着在皇太后面前搞这个,罪名可大可小,傅幽人未必担得起,故伏鸳鸯便也大摇大摆地走进屋内,一副“就是老子干的,爱咋咋地”的模样,旁人倒还不好说他。傅幽人紧随伏鸳鸯身后,低着头,也是那低眉顺眼的样子,拜见了该拜见的人。
皇太后不想傅幽人在此,便道:“傅幽人也来了?倒是稀奇。”傅幽人跪着不敢抬头,只说:“奴有一事,要急奏太后,事关重大,顾不得小节。”皇太后也有几分好奇,说道:“你有什么要说的?”傅幽人便道:“此事机密,奴不可在人前说明。”伏圣后只道:“这倒是稀奇,你在这径山寺管个水,还生出密报来了?想来也是很有心思的人。”傅幽人背上都是冷汗,也不敢说话。伏鸳鸯也不知道傅幽人葫芦里卖什么药,却仍说道:“我就是听他说有要紧事,才带他来的。太后不妨听听他的,再做定论。”伏圣后却暗道:“他和伏鸳鸯分明是来阻止太后毒杀公子骄男的。”对伏后而言,骄男是皇公子,不是伏家子。
那伏圣后却道:“到底有什么藏着掖着的?鸳鸯,难道这事情在本宫面前也不能说么?”那伏鸳鸯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情,自然也不好说。皇太后也是不明就里,只道:“你有话先搁着,待我料理了此事,再和你商量。”傅幽人忙道:“万万不可!此事关乎仙姝公主一案,请太后明察!”皇太后听见“仙姝公主”四字,登时就变了脸色。谁不知道这是太后的心病,鸾音忙喝道:“大胆奴才!”傅幽人伏倒,额头贴着地,仍是不住潸潸落汗。伏圣后忽然站了起来,快步走往迦蓝身边。傅幽人因头贴着地,并未看见,故不曾大喊,那伏圣后却趁机亮出匕首,往迦蓝咽喉刺去。伏骄男未必不肯就死,但忽然这么杀来,他习武之人的本能发作,抬手就一个格开,伏圣后的匕首还没接近,就被一手挥开,趔趄两下就倒了在地。伏鸳鸯也是看不懂,皇太后也被这曲折的剧情震住了,该说什么都不知道。
傅幽人听见动静,方抬起头来,看到圣后拿着匕首跌在地上。那圣后只崩溃大哭道:“公子骄男,你为什么不去死!”伏骄男闻言也是一震,这种种使他心如死灰,只道:“我死还不容易?圣后何必为此自伤?”傅幽人见状,又是吃惊,又是害怕,也顾不得这么多了,只喊道:“皇太后,切莫中计!仙姝公主不是您的孩子,公子骄男才是啊!”皇太后闻言,惊得鱼尾纹都凝固了。伏圣后听了这话,只觉报仇无望,低泣不已。在场的其他人,无不大惊失色,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包括伏骄男在内。
这又不得不说起先帝这个混账东西。先帝登基的时候年纪也不大,情况和现在小皇帝很相似,主少母壮,且黄家专业外戚一百年,先帝这个皇帝当得很不舒坦。然而,小皇帝有孝心无所谓,先皇帝的心却没那么宽,他好不容易熬死了自己的母后才掌权,对黄家这个外戚势力十分看不惯,顺带的就冷落母家配给他的皇后。
凭皇帝一己之力撼动黄家那是很困难的,还需要柳家和伏家。先帝宠幸熊妃,熊家与柳家的世交,他搞了伏依依,想从伏家提一个夫人。这两个女人无论谁能生个大皇子,先帝都有机会改变黄家女人的儿子才是太子的传统。皇帝本想等伏依依奉神期满才封她为夫人,不想她在寺内就怀孕了,这可不好跟外头说去。又逢皇后也怀孕了,先帝担忧皇后一胎得男,以后想弄黄家就不容易了。熊妃深知他的忧虑,说:“皇后身边的医女远月能够听候皇上差遣。”先帝却说:“你若伤害皇后也是无用,黄家多的是适龄女子。何必平白落个把柄?”熊妃却说:“妾怎敢打这样的主意?旁的便罢了,损伤皇嗣的事是万万不可为的。”
熊妃便说产前会安排一个女婴在寺中,若皇后生的是公主便罢了,若是皇子,便让远月掉包。日子看着也差不多了,女婴也准备好了,远月便给皇后吃药,皇后并未怀疑过远月的忠诚,毫无防备地服下了催产的药物,是夜立即就腹痛小产。怎知也是可巧,这边厢皇后刚要生没多久,那边厢伏依依也破羊水了。一时也没安排足够的医人,远月便两边指挥。那孩子出生了,远月便暗道:“与其出去接外头的女婴,还是这样直接掉包容易,也隐蔽不容易发现。”远月便趁乱将伏依依的女儿和黄皇后的儿子掉包,也是神不知鬼不觉。
那原本要替代龙子的女婴被老国师发现,老国师是搞封建迷信的,那自然是忠于神圣伏家的,他便告知了伏依依实情。伏依依恼怒不已,找了皇帝告状,才知道皇帝是幕后主谋,她只能忍气吞声。皇帝还说:“我爱这个女儿,使她成为公主,这有什么不好的呢?你也只道伏家的女儿要做圣女的,是多么苦闷。倒不如让咱们女儿成为金枝玉叶。她是圣女的女儿,朕要亲自封她做‘仙姝’,以表她脱俗神圣。”伏依依年纪轻,被忽悠住了,没有做声。及至后来,仙姝被谋杀,伏依依痛不欲生,不仅怨恨皇帝,更为痛恨皇后,居然为了诬陷熊妃而杀掉仙姝。
事实上,黄皇后也没有杀仙姝。不过是远月帮助熊妃导演了皇后杀女诬陷宠妃的冤案。先帝未必不知道内里乾坤,但他却借机幽禁黄皇后,晋升熊妃为贵妃,将执掌六宫的权力移交熊贵妃。另一方面,远月时常出入径山寺,与石药私通,还怀了孩子,这事没瞒过老国师。既然瞒不过国师,那就瞒不过伏依依。伏依依以牙还牙地将远月的孩子夺走。远月颇为痛苦,石药便想带她离去。熊贵妃将远月、石药托付给了柳家。柳家庇护远月、石药,但孩子却不得不在国寺长大。这个孩子就是真正的迦蓝。
远月不知道真迦蓝已经死了,闻说迦蓝回朝,还到了径山寺,住一处名为珈蓝居的所在,她忍不住想回去看看,不曾想亲儿子没见着,却断送了性命。她到了径山寺,一下子就被安氏认出,场面一度非常尴尬。安氏揪住远月,要她说出仙姝案的实情,不然吵嚷出去大家一起死。远月佯装顺从,却为求脱身毒杀安氏,只是动静太大也瞒不过太后放在珈蓝居的眼线。太后便抓捕远月,远月为了保守秘密服毒自尽。太后也是无计可施,让人将二人尸体埋起来,对外宣称安氏暴亡。
傅幽人发现了二人的尸体,觉得疑点重重,便马上修书给石药,告诉他找到远月的尸体了。石药火速赶到京城,见了远月的尸体,悲伤不已,将当年的真相告诉了傅幽人,便悲痛自尽。傅幽人一瞬间简直觉得石药在编故事,这么狗血的宫廷家庭伦理剧情,琼瑶都不敢这么写。若非情急,傅幽人也不敢把这件事说出来,一来是真假未知,二来他不确定柳家在这个事情中扮演什么角色,老侯爷和柳祁又知道多少。
这始作俑者先帝活到了中年,突然幡然醒悟,察觉撼动黄家反而会使国家动荡,黄家、柳家、伏家、文臣势均力敌才能保持稳定,于是他把皇后的圈禁解除,给了她一个养子,默许皇后怼死熊贵妃。伏依依对皇太后的怨恨却是有增无减,直至最近小圣女的死,使她彻底崩溃,她决定要设局,让皇太后亲手杀死伏骄男,然后再将实情告知。她要让皇太后切身感受最深的痛、最痛的恨。
皇太后和傅幽人刚听到这个故事的反应是一样的,精明如她,此情此景也是一脸的懵逼。这也大约是当局者迷,鸾音姑姑倒是率先反应过来。她一直陪伴皇太后经历风风雨雨,过程中也感到蹊跷,如今听了傅幽人的解释,顿觉茅塞顿开,又看伏圣后的反应,都信了八九分。虽如此,她还是谨慎地质疑道:“空口无凭,你有什么真凭实据?”傅幽人便道:“我相信伏圣后做到出今日的事,也一定是准备好了真凭实据,好等公子骄男死后拿出来,教太后痛悔的。”伏圣后却梗着脖子冷笑道:“你休要胡言乱语了。这种故事,写进话本里都没人信。”傅幽人便道:“就算伏圣后不肯拿证据,那么没办法了,屈尊太后与公子骄男滴血认亲,便见分晓了。”皇太后终于回过神来了,定定地看着伏骄男,伏骄男此刻却是低着头,那侧面的角度更是像足了寡恩的先帝。鸾音却道:“太后之尊怎么可以……”皇太后吸了一口气,又缓长地吐出来,半晌慢慢说道:“大家都累了,回去歇着罢。”
说着,皇太后便走往阶下,站到了骄男的跟前,淡淡地说道:“你要跟我回去么?”骄男低着头答:“我想留在径山寺的珈蓝居。”皇太后点点头,说:“好,我让人明日一早把你的经卷、用物送来。”骄男又说:“谢太后。”皇太后便又看了伏圣后一眼,伏圣后被皇太后这么居高临下地俯视,自是愤愤不平,便又重拾了力气站了起身,整了整发髻,笑道:“既然都是一场误会,那么我也回神宫去了。”说着,伏圣后又转头对一脸懵逼的鸳鸯说:“走吧,我的儿。”伏鸳鸯被喊了一声,下意识地应了一句,却是心乱如麻。
皇太后继续往前走了两步,便行至了傅幽人身边。那傅幽人仍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喘一个。皇太后却只缓缓走过,并没有理他。傅幽人方松出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