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太尉大婚
院门打开的时候,金山看见一张阴沉的脸。金山吓了一跳,又想自己那么努力为什么还没把好感度拉回来,忙又陪着笑说:“老爷,宫里来人了。”伏骄男听见了,也不得不打迭起精神,说道:“是什么人?”金山便说:“是小才。”伏骄男便与傅幽人一同离了院子,往议事厅走去。
小才特别前来,也像魏略一般先拍了一顿马屁,大赞伏骄男巡兵天下的威风,说得好像他就在马底下看着一样。伏骄男初封太尉的时候,特别不习惯这些人说话的方式,那溢美之词夸张到关公听了都面红。渐渐的,伏骄男听得多了,便能够习以为常,并且报以冷漠而不失礼貌的微笑。毕竟人家挖空心思地赞美你,咱也不能板着脸,显得没教养。小才大拍马屁,逢迎的那些辞藻傅幽人在宫里当差的时候也听过八百遍说过一万遍,故这番话使傅幽人昏昏欲睡。却不想半天,那小才忽然话锋一转,道:“傅郎在宫里当差也很得力,太皇太后时常记挂。”
傅幽人被他话锋一刮,只觉皮肉生疼,马上醒了过来。上回的经历他还心有余悸,他可不愿意被太皇太后时常记挂,最好凤后从此就忘掉世上有一个人叫傅幽人。伏骄男见傅幽人原本眼皮沉沉的,现在忽而弹起来一般,双目睁得圆圆的,只觉好笑,又说:“傅郎当然是最好的。娘娘莫不是想要他回宫里吧?”小才一听,十分惊讶,只道:“娘娘已跟大人说过了?”傅幽人也是一惊,不想自己刚脱身不久又要回去,顿感前途黑暗。
伏骄男见那傅幽人一惊一乍的样子好笑,小才见他这样何尝不是觉得新鲜。那小才与傅幽人年余未见,却不想傅幽人已与往日大为不同。昔日傅幽人一袭鸦黑、一脸冰冷,阴郁却又稳重,行事做人都滴水不漏,如今的傅幽人却一袭柔软的罗衣,一双凤目能言能语、宜喜宜嗔,与昔日判若两人。小才又看伏骄男与傅幽人的言谈语态,便想到傅幽人大概成了太尉的男宠,而且是大宠特宠,把人都给宠废了,连最基本的表情管理都做不了,怎么再入宫行走?
傅幽人并没掩饰自己的不乐意,那骄男便轻轻握住傅幽人的手,对小才说:“那可不行,我不舍得。”小才又笑道:“太皇太后也是这么轻轻一提罢了。说的是宫人们都不太会伺候皇上,还是傅郎顺心。”伏骄男却道:“皇上怎么了吗?”小才便答道:“嗯……说起来大事也不多,就是昭夕兮私下给皇上授课,被太皇太后知道了,十分震怒,打算处死昭夕兮,但听说太尉很看重昭夕兮,饶他一命。因此只免职,但御书房如今真无人伺候了,又想着以往傅郎在御书房掌印十分妥帖,比众人都好,才说不如让傅郎重归。”
伏骄男却问道:“昭夕兮被革职是什么时候的事?”小才便答道:“今早。”伏骄男闻言很是在意,又问:“他现在在哪儿?”小才又答:“尚在内廷。”伏骄男便立即转过头,对傅幽人说道:“我先入宫一趟。”
这伏骄男立即与小才入宫,意在营救昭夕兮。昭夕兮身陷囹圄,其实也是伏骄男所致。伏骄男临离京前,见小皇帝还在襁褓中,只觉得很是怪异,因为他印象中小皇帝已经出生许久了,且脸庞手脚也越发长大,怎么还是一副不满岁的样子。他细问才知道,小皇子原本还好,只是快满岁时就入了日度宫养育,坐卧起居都由宫人伺候,没人教他说话、走路,太后说小皇子年幼尊贵,要仔细伺候,不许劳动。后来,花姬好不容易将小皇子带回身边抚养,却又是在径山寺做苦工,也没怎么教养小皇子,就因为力有不逮将孩子送回给凤后。那伏骄男准备离京时,见小皇帝已经有个小人儿模样了,但还包着襁褓,被人抱着,言语不通,只觉讶异,便暗命昭夕兮多留心教导。昭夕兮果然留心,在御书房尝试教陛下说话、认字,不想被人发现,揭发到了凤后那儿去了。
那小才先回宫,给凤后通了气儿。那伏骄男后入宫,却直接闯进了大内刑狱。内廷司的人自然不敢阻拦,毕竟伏骄男在大内行走是可以佩刀的。你有刀你有理,小人惹不起。那伏骄男进了刑牢,却见昭夕兮早被鞭笞过了一番,却是满身伤痕,奄奄一息。伏骄男叹道:“这就是娘娘千岁所言的‘饶他一命’吗?”不下杀令就算是饶命?这昭夕兮不但是阉人原本还是个文人,本来体弱,如何受得了这重刑?
那伏骄男只让人停下对昭夕兮施刑,便往朝凰台去叩见摄政太后。昨晚伏骄男已见识过朝凰台的亮丽,但彼时已是深夜,便也比不得现在光天白日的看得清楚,只见里里外外都十分奢靡,伏骄男见之不觉摇头。他被召入内室,只见里头金砖地板上爬着一个孩童,此孩童身着一件小小的龙袍,脸上竟有三分伏依依、又有七分伏鸳鸯的样子。伏骄男不敢相信,皇上到现在还只会满地爬。
幼帝在地上爬了一会儿,抬起头来,看见了伏骄男。伏骄男是生人,却又有些眼熟,那幼帝一时愣在原地,不知该给什么反应。伏骄男也愣了一会儿,方醒过来似的,连忙跪倒,口称拜见吾皇。幼帝并不说话,就摆了两下手,小才便道:“皇上让大人平身呢。”伏骄男惊讶得很,实在不敢相信居然简单一句“平身”都没有人教幼帝说。
他不觉得是幼帝学不会,而是对于婴孩来说,如果不说话就能够应付日常生活的一切,那么婴孩是不大可能尝试开口的。凤后没有设置任何让皇帝必须说话的场合。就连“平身”,皇帝都可以不必说。幼帝身边的宫人都训练有素,只需要幼帝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他们就能马上将东西奉到幼帝跟前。且幼帝日常生活中也接触不到新事物,故他需要的东西也就那么几样,宫人们也是很好掌握的。
伏骄男只叫昭夕兮多留心皇上,却不想昭夕兮冒死教育皇帝。如今看来,昭夕兮的冒险十分必要,而他甘受此大刑也不肯屈服,确实是事出有因。如此心念数转,伏骄男也仍跪在那光可鉴人的地板上,低头看着地板上幼帝的影子。小才见伏骄男没有反应,便重复一遍说道:“大人,皇上让您起来。”伏骄男却直挺挺地跪着:“臣没听见皇上的号令,不敢妄动。”
凤后原端坐在正座上,听了这话,神色也是一凛,只道:“皇帝年幼,还没会说话。大人不需要在意这些繁文缛节。”伏骄男却膝行至幼帝跟前,说道:“天子所言,乃是天音,皇上所达,乃是天意。非皇上所言不能说是圣谕。怎么可能由一个宦官代天音、传圣谕?臣下岂不惶恐?天下焉有不大乱?”
小才也是一愣,特别无助,那凤后也特别气恼,半晌只站了起身,又走到皇帝身边,笑道:“皇上,快跟太尉说‘平身’呀?”那幼帝见凤后靠近,却有些抵触,只微微侧身,却又见小才也跪着,对幼帝笑道:“皇上,说‘平身’呀?”那凤后与小才都跟白痴一样逗着这个从来没开口说过话的小童,那幼帝左看看凤后、右看看小才,看了半天,丢开手里的玩具,径自爬走了。凤后、小才一时愣住,面面相觑。
那凤后清了清嗓子,又说道:“把皇上带到楼上睡吧。”众人答应了,便抱起了幼帝往外去,室内只剩下凤后与骄男。凤后方才还很和气,现在才脸露愠色,对伏骄男说道:“金太尉是真的要做忠臣,也得选个明君啊!”伏骄男答道:“天子年幼,正如天色未明,不是他不明,而是看……”凤后冷笑道:“而是看本宫这片乌云能障到几时!是不是呀,金太尉?”伏骄男无奈一叹,只道:“咱们既然都立了他,何必干这些对社稷无益的事?”凤后只不忿地说道:“他若是个正经龙种,那还就罢了,偏偏只是个祸胎孽子,你叫本宫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伏骄男淡淡一笑,说道:“太皇太后,请您明鉴,如今天下已经没有龙子了。不过是为社稷计,尊一个最能安天下的人选罢了。”凤后闻言薄怒,道:“怎么就没有龙子了?你不就是龙子?”伏骄男却摇头叹道:“龙子要做滴血鉴亲,您看,我和皇上滴血,能鉴出亲来吗?”这就是花姬当年思考得最深的一件事,一旦哀帝驾崩,伏骄男就永无认祖归宗的机会,而为了安定计,只能立小皇子为帝。只是花姬已经死了,也当不成这个尊贵的皇太后。
凤后又道:“就算认不了亲,也能让他禅位!或是你生了孩子,让你的孩子入宗室,也不是不可以的。”伏骄男却顿首,又道:“这两项我都做不到,因为我注定是个无子的人,到时候还是无以为继啊。”凤后闻言,脸色惊变,又说:“骄男何出此言?”伏骄男只道:“娘娘恕罪,我实在娶不了妻。”凤后一头的珠翠因她的颤抖而摇动发响了半天才到凤后的嗓音发响:“难道竟是因为傅幽人吗?”
伏骄男仍跪着,说道:“臣与他生死相许。”凤后气得简直要吐出一口血来,胸口一团闷气,在喉咙处发出的却是嘶哑的咳嗽。伏骄男抬起头来,见凤后以袖掩嘴,咳个不停,也是甚为痛心,故伏骄男又皱眉说道:“如无娘娘错爱,臣断无今日,可惜世事难料,臣辜负了娘娘的慈爱了。臣罪该万死。”凤后半晌缓了过来,才徐徐说道:“我那天看见香球里的那截官牌,就知道祸事了。不想那个傅幽人平日看着老老实实的,居然是比伏依依还厉害的、还要紧的大患,是我没提防住,竟然容他至今。”
伏骄男听这话,觉得凤后竟有杀害傅幽人的意思,忙说道:“这都是臣的错误,如果娘娘要因此加罪傅幽人,也等于是要我的性命!”凤后却一摆手,说道:“已经晚了。”伏骄男闻言大惊,从地上嚯地站起来,不顾礼仪地拉住凤后的广袖,厉声问道:“太后这话是什么意思?”凤后抬起头来,看着伏骄男那张俊俏的脸,那样失色的颜,同当年先帝质问她杀害仙姝的情景何其相似,只是这回,她可不是冤枉的。凤后淡淡一笑,说道:“母亲这是为了你好。”
伏骄男闻言这惊是非同小可,又看着凤后那一张笑脸,他的心忽似巨石沉入冰湖,那是要死了一样。故他只转过身来,往外奔去,却不想门口忽然跃出十二侍卫,个个拔刀,那铁光在烈日下唯有灼目。伏骄男又一跌足,扭过头来,却对凤后惨然一笑,说道:“是我太让您失望了吗?您决定杀我?”凤后脸色如纸,但背后却是金碧辉煌的宫殿,脸上启的也是朱红艳丽的唇:“你以为我不心疼吗?”
伏骄男看着这天烈日灼灼,众人也是汗如雨滴,尽管如此,却没一人发言,四处都是低沉的蝉鸣。却不是今早傅幽人梳头时,伏骄男听见的蝉鸣。伏骄男拔出了刀,那刀很薄,薄得像剑一样,拿在手里不轻不重,对于伏骄男来说,却确实有点过轻了。他怀念他的凤尾刀,那样好的刀,握在手里沉甸甸的,一般兵器都给不了他这样沉稳的安全感。这凤尾刀,对他来说是独一无二的,和傅幽人很像。
那幼帝在楼上。宫人们都纷纷离开,将门锁上。偏偏幼帝却没睡着,只爬起来打开了窗户,低下头便看到楼下的情景。他不觉得自己不能看,如果不能看的话,凤后大概会将他送回龙宫。其实凤后根本不在乎这个小皇帝,她只想着这个让幼帝看看也无妨,最好那些血腥的场景能够吓到这年幼无知的儿童。再不济,也能让幼帝知道凤后的威风。当然,凤后认为最大的可能就是幼帝根本啥也没看到。很可能幼帝在房里睡觉,睡得极为昏沉,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就算他没睡,也爬不上这个窗台,就算爬上来了,那连拿勺子都不会的皇帝怎么会开那个窗栓?可是,小皇帝偏偏就是爬上来了,而且无师自通地打开了栓子。
伏骄男像是为了做最后的确认一样,转过神来,烈日晒得他的肌肤一片雪白,显得那双眼睛却尤其漆黑。他想问傅郎真的死了吗,可他却很忌讳那个“死”字,他又想问傅郎还活着吗,可他却胆怯如斯,连“活”字也一并忌讳了,末了,他只小心翼翼地问道:“真的太晚了吗?”凤后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出了一句狗血家庭剧必备台词:“出了这个门,你就不是我儿子。”
众人拔剑,伏骄男也拔刀,但谁都没有发出攻击,这一寸天地似乎凝固了一般。幼帝在窗台看着,好像觉得很沉闷,垂着眼皮。也是此时,伏骄男作出了他的决定,他没有回头,而是往外走去,凤后看着伏骄男的刀和背影,脸色变得越发的雪白,连十指都颤抖起来。她想抱抱这个儿子,但她还需要等待,她要看看伏骄男是愚蠢地往外头那十二名侍卫奔去,还是聪明地转过身来走向手无寸铁的太皇太后。
到最后,他没有回头去挟持凤后。凤后不知道伏骄男是放弃了这个念头,还是根本没想过有这么一个选择。凤后甚至想跟他说:“傻儿子,你若一手捏着我的命,一手握着天下兵符,谁能奈何得了你?”但在这个时刻,凤后若还说出这样的话,未免太过愚蠢。
伏骄男走进了十分刺眼的阳光之中,这些阳光在他上佳的袍子上生出光。好看是好看,但其实让他有些热。他怕热,可是又不想脱下衣服,否则伤口很容易露出来。给敌人看见自己的伤,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但敌人看不见不代表就不存在,流星锤砸过的地方还是痛得非常明显。
伏骄男拿着刀,走到了庭院外,那些侍卫还没有动手,只是上来将他团团围住。伏骄男转过头去,想看看他的母亲,但却被侍卫们遮住的视线。伏骄男不是不知道他可以回头挟持凤后,凤后的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好像就是专门为了给他伤害一般。他是太尉,刚刚巡兵回来,天下归心,各地兵营除了柳家的面和心不和,别的地方早被他驯服了,驯服不了的也换上了自己人坐庄。此时此刻的伏骄男,就算把太皇太后杀了都不会有任何麻烦。太皇太后风评甚差,她一死,多的是人为伏骄男洗地,说那太皇太后谋害皇帝,伏骄男英勇护驾,谁活着谁张嘴说话。可伏骄男不愿意这么做,他不想伤害凤后,更何况傅幽人若已遇害,他拼死挣出一条命也没什么意思。
伏骄男忽然问道:“你们谁是夏炎盛?”众人也是一顿,没有说话,却过了半晌,凤后拍了拍掌,屋檐上便飞出一道黑影,一个身穿黑色劲装的矫捷男子从上跃下。如此身手,伏骄男行走天下多年,还只从流星身上见过。但夏炎盛必然比流星高明得多,流星那是野路子,夏炎盛不一样。伏骄男与伏忍惟可谓是近几十年来本朝的顶尖武将,而这两人都师承同一名力能扛鼎的好汉,那个好汉就是夏炎盛的父亲。
像夏状元、伏骄男、伏忍惟这几个人,超级蛮力,但都疏于灵巧,却不想夏状元到中老年的时候已经参悟了强中带灵、刚中带柔的技法,并将它全盘传授给了自己的亲儿子夏炎盛。夏状元武功虽高,但因为出身从未能够建功立业,而夏炎盛也是一样,他正是年轻力壮,却因为出身低微无法一展抱负。他明知自己的父亲那么努力扛鼎一路扛掉了千百名选手打成了状元,却因为不是望族出生也不肯巴结柳氏、黄家,而终身不得志。所以夏炎盛想通了,他巴结了黄家,结果太皇太后见了他,立即就决定要他脱裤子。当时夏炎盛也是一脸懵逼,然后是无比屈辱,最后是笑着说,许多人要谋害太后,让我来当太后的影卫,保证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太后的帷帐。凤后想了想,决定还是让他做影卫。
这夏炎盛当了影卫后,不但一只苍蝇飞不进来,还把许多苍蝇赶了出去。这夏炎盛的武功高强,心思却也很细腻,而且手够黑的,靠着酷刑和多疑清洗了大多柳祁安插的眼线。虽然其中受牵连的固然不乏无辜者,但凤后是根本不在意的,不仅如此,凤后对他还大为激赏,完全断了要脱他裤子的念头。
伏骄男有些明白为什么凤后不设侍卫在殿内,因为夏炎盛一直在凤后身边。他早知道夏炎盛武功高强,被凤后收为暗卫,有时也会充当刺客。伏骄男伸手指着凤后手中的染血熏球,却看着夏炎盛的眼睛问道:“那枚熏球……是你从傅郎那儿拿回来的吗?”夏炎盛一愣,又看向了凤后。凤后怔了怔,却冷笑答:“杀鸡焉用牛刀!”
要杀掉傅幽人,确实不需要动用夏炎盛。凤后随便派个什么太监去拿个什么毒酒匕首到傅幽人跟前,傅幽人都不敢不死。伏骄男哪里想不到,但他却说:“我出门的时候还是风平浪静,可才过了多久,娘娘就将熏球拿到手里了。这个速度,怕只有夏炎盛能做得到。”夏炎盛没有说话,凤后默了半晌,问道:“怎么?你还想着给傅幽人报仇,杀了夏炎盛吗?”伏骄男却哀伤叹气,道:“他也是奉命行事。”凤后便问:“那你问这个来做什么?”伏骄男却是眼圈发红,默然不语。见此情状,夏炎盛才说:“太尉是想弄明白,现在明白是我下的手,那傅幽人就肯定没有生还之理了。”
伏骄男却举起刀,对夏炎盛说道:“你刺了他哪儿,便也刺我哪儿吧。”夏炎盛颇有些无奈,只转头看向凤后。凤后却道:“骄男,你就一点志气都没有吗!”伏骄男便出了刀,劈向了夏炎盛。从第一刀,输赢就已经分明。且不说伏骄男右手有新伤、武器不趁手,就是他那死心丧气,已注定他的败。但他也只是求死而已。倒是夏炎盛却不大想杀伏骄男,对于伏骄男的进击只是一味的闪躲。在这一攻一防之间,伏骄男已看出夏炎盛的敏捷机巧犹在流星之上。奇怪的是,伏骄男倒觉得很欣慰,当年的小小陪练男童如今却长成了绝顶高手。
日影已经西斜,伏骄男与夏炎盛过招数十回合,那伏骄男脸上已滴满了汗,脸色却是一片皎然,倒是夏炎盛的剑一直没有出鞘,只做挡格之用。从头到尾,夏炎盛都没有还击。这下伏骄男知道昨夜流星的火气是怎么来的了,这种斗场上被轻视的感觉真的令武人十分恼火。只是伏骄男还是冷静许多的,他看着四周站着都僵硬了的侍卫,还有这个死不出鞘的剑客,以及苍白发抖的凤后,忽然福至心灵,明白了过来,便停下了脚步,只将出击的刀刃收回,往自己项上抹去。这样的举动,凤后看了几乎吐血,脚下一软,已跪倒在地,却是说时迟、那时快,夏炎盛已推出剑鞘,一把隔开了伏骄男的刀刃和伏骄男的脖子。那夏炎盛又是用力一勾,伏骄男掌中的刀便似断线的纸鸢一般脱了手,不受控地甩开了很远。
夏炎盛吃惊那伏骄男握刀这样不稳,便推断伏骄男大概是右手有伤。他又暗叹伏骄男虽然负伤,当刚刚数十个回合中却不大能看出来,可见他果然是条硬汉。此时凤后虽然镇定了下来,却是心有余悸,只道:“你疯了?”伏骄男却笑道:“娘娘不就是想看看傅幽人是否真的是我的命么?可您又太心疼我了,不许这些人来真正伤我,使得他们畏首畏尾的,如何是个了局?不如我自己证明,也省去大家不少功夫。”凤后也甚是无奈,只是刚刚骄男自刎,吓得凤后如今双膝仍在发软,只伏在地上,她也闹不清自仙姝身殒以来,自己已多久没有这样失态了。
伏骄男缓缓走到凤后身边,又问道:“傅幽人是不是还活着?”凤后惨然一笑,握住了伏骄男的手。伏骄男方惊觉太皇太后手心冰凉,却又全是汗。凤后只道:“你既然表示过他是你的命,我怎会轻易动他?”伏骄男看着那枚熏球,又看看凤后,凤后明白他的意思,答道:“那是小夏偷回来的。”伏骄男如今心头大石放下,方又看那夏炎盛,只玩笑道:“夏卿真是多才多艺啊!”夏炎盛垂头答道:“不敢、不敢。”伏骄男又问:“那血是怎么来的?”凤后便有些恼地说道:“横竖不是你那心肝宝贝的血。”
伏骄男原本还想问“如果我回头挟持娘娘会如何”,但话却没问出口。他想起娘娘已说明了,要看伏骄男还是不是她的好孩儿。那伏骄男何必再多问?现在事实证明,伏骄男还是凤后的好孩儿,而傅幽人也没有受害,这一切已经足够。
这伏骄男仍然心系傅幽人,赶紧的辞别了太皇太后,径自赶回太尉府。凤后见伏骄男走得匆匆忙忙的,便又回了内堂,只对夏炎盛说道:“今天的事,除了你,谁都不能知道的。”夏炎盛便明白了,关起门来,将外头十二名侍卫悉数诛杀。他确实如伏骄男所料,出剑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凤后怕脏了眼,没有去看,倒是楼阁上的小皇帝睁着眼睛看着一时鲜血横飞,剑出剑收,都在方寸之间,却是人命陨落。杀过人后,夏炎盛亲自去扫洒清洁,不必旁人费一点心、一点力。
小才见外头的风波已经平息,便回小皇帝房间,只打开了房门,见窗户紧闭,小皇帝却坐在窗户旁边的桌子上。小才忙“唉哟”一声,上前抱起了小皇帝,又说:“我的祖宗,怎么爬那儿去了!”小皇帝半闭着眼,似是很困的样子,小才便将他放在小床里,掖好被子。
伏骄男策马疾奔回了太尉府,那伏骄男已想到,这边早有人盯着,就是让小才引伏骄男入宫,然后拆分二人。那太皇太后想看看伏骄男是不是真的把幽人当命,难道她就不会问傅幽人有没有对伏骄男真心吗?凤后必然不会只检验伏骄男一人,那伏骄男是她的心头肉,尚能摆出这样的阵仗,他更担心傅幽人该在面对怎样的刀山火海。只伏骄男回到了府上,一下马就问:“傅郎呢?”阿大则回答:“大人前脚出去的,黄家的人后脚就来了。”伏骄男闻言一怔:“黄家?”阿大便道:“可不是,还是黄家本家的人来的,说要请傅郎去。这凤后的宫女也一起来了,帮着说要他去,傅郎没得推辞,便去了。”伏骄男忙问道:“那他回来了没?”阿大便道:“还没有。说了是请他用饭的,他肯定得过了晚饭时分才回来吧。”
伏骄男只觉得右臂上的伤痛越发明显,却也顾不得了,仍骑上了马,直往黄府奔去。这么一闹,待伏骄男到了黄府时,也是晚饭时分了。伏骄男只道,这两天可真长。只他仍往黄府里走,府上的人见了他,一点都不讶异,仿佛早等着他来了。这黄家本家已不比昔日,过往这儿有个国舅爷把持朝政,然而自从国舅爷因为贪腐逼反冬州这桩大案而自尽,这个家门就黯淡多年了。黄氏的荣光都转移到那个他们看不起的上门女婿白术身上。白术的老婆黄芩也不是黄家本家的人,原本是远在他州的旁系表亲。当初皇太后召她到京,是听说她才色双绝,拿她当礼物送给政敌,当做和解之物的。不想她今日倒有这样的造化。
这黄府现在凋敝,急需一个翻身的机会。故众人见了太尉,都十分殷勤,连黄老爷也不例外,恨不得拉着伏骄男的手跟他认亲。伏骄男虽然五内火焚,仍保持微笑,只问道:“敝府的傅郎是不来了贵府?”黄老爷笑道:“可不是?大人可知道,您这位朋友十分骄横,用暗器打死了我几个家丁呢。”伏骄男闻言也是一惊,却道:“这……恐怕是误会吧?”黄老爷笑道:“当然是误会,肯定是误会,必然是我那些不长眼的家丁自己往飞刀上撞。撞死活该!”伏骄男一时也不知何言,他很想问“那傅郎没受伤吧”,但人家刚说傅郎杀了人,他就问那杀人犯有没有受伤,好像有点没礼貌。故伏骄男沉吟了半晌,问道:“只是贵府卧虎藏龙,想必已将傅幽人制服了吧?”
黄老爷微微一笑,拈须说道:“没事,都是误会。他现在在东院抱厦里吃着饭呢,您可以去见见他。问问他咱们府上的人怎么就开罪他了。”伏骄男一躬身便告罪,又往那东院去。果然见傅幽人在抱厦里坐着,桌上摆着许多菜肴,但傅幽人却是一口未动,只坐在那儿叹气。
伏骄男站在门边,见傅幽人果然完好无缺,便吊在半天的心终于稳稳落在肚子里,浑身才觉得酸痛起来,尤其是右臂的伤口,似乎已裂开许久了,那疼痛有些钻进骨子里。傅幽人听见有人进门,便抬起眼来,看见伏骄男来了,却不太意外。他虽然不知道伏骄男在宫里经历了什么,也不知道今天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他知道他被困在这黄府,那伏骄男是必然要来接他的。
伏骄男见到傅幽人,终于很放心,便终于也觉得肚子饿了,坐了下来,又说道:“这么多好菜好酒浪着不吃啊?”傅幽人尴尬地举起了酒瓶,给伏骄男斟了一杯酒,又说道:“大人来了?”伏骄男却问道:“你在等着我?”傅幽人无奈地说道:“我可闯下弥天大祸了。”伏骄男也叹了一口气,只道:“可不是!你怎么就杀人了?”傅幽人又说:“我也不是头一回杀人了。”伏骄男对傅幽人这番坦白,很是吃惊,只吃了一杯酒,才问道:“那你杀过多少了?”傅幽人却说:“那也不会比你多。”伏骄男闻言一笑,说道:“那是、那是。”
傅幽人却又说:“横竖我在径山寺杀了三个僧人,在这儿又杀了四个护院,都被拿住证据了,杀人填命,我这条命怕是保不住了。”伏骄男倒问道:“你怎么杀了那三个僧人?果然是为了他们取笑你?”傅幽人御泉司手下三个僧人莫名消失,早有人传言说是那三个僧人是傅幽人杀的,伏骄男也听说过。傅幽人也不想详谈此事,只说:“他们半夜入屋偷盗,我以为是贼人,失手杀了。”伏骄男也不追问了,只道:“那你怎么杀了黄府的家丁?”傅幽人便答道:“我也以为是贼人,在巷口忽然就涌上来了,我当然要动刀了。你知道我的飞刀没有毒,又轻,不取要害不如不发。”伏骄男倒明白了。
二人也都十分烦恼,相对着叹了口气,傅幽人又似忧思郁郁的,只道:“我这儿有个东西。”说着,傅幽人便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红纸,递给了伏骄男。伏骄男展开这张红纸,脸色忽然一凛,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傅幽人无奈一笑,说道:“其实黄老爷的话很对,凤后的担心也很对,太尉身负天下重责,自然要成家立业的。这八字既然对了,为何不成婚呢?”伏骄男死里逃生,也是一鼓作气,只是这股意气到了现在就被傅幽人一张红纸给割泄了气,这满腹的意气如今却成了满腹的憋闷烦躁,那伏骄男将这八字庚辰红纸往案上一拍,疾色道:“我不管什么黄老爷、也不管娘娘,我就问你!”
傅幽人叹了口气,说道:“这不是黄老爷、摄政太后或者我的问题,就是原该如此。”伏骄男却骂道:“放屁!”傅幽人见伏骄男动怒,也是十分吃惊,只说道:“就是你不喜欢,那又如何?多少人都不得不做自己不喜欢的事,凤后是真心疼爱你的,为了你也是思虑深远,你明明是个最明白的人,怎么如今倒骄纵任性起来了?”
原来伏骄男以为傅幽人被拉进黄家,是凤后想检验傅幽人的真心。他却错了,凤后早看出傅幽人是个痴人,对伏骄男也痴心。凤后的打算原是看伏骄男是否真的对傅幽人爱若性命。若伏骄男对傅幽人不过是普通的情爱,那凤后便让人杀了傅幽人。如果伏骄男真的情根深种,那凤后便会让傅幽人劝伏骄男。其实凤后也不须要那么大费周章地用人命官司威逼,傅幽人一直觉得自己污秽不堪,不是伏骄男的佳偶,也认同凤后的想法,认为伏骄男应该找个贵女成婚生子,成家立业。
倒是伏骄男憋了一肚子气,无处释放,只站起身来,猛将那圆桌一掀,顿时那好酒好菜都压在翻倒的桌下成了渣滓。傅幽人也是吃了一惊,看着满地的狼藉,却不想这是金杯玉盏的碎片,竟使他记起当初被他砸碎的酒壶、踏坏的香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