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隐藏的地图
火车驶过后,栅栏打开,人群又流散开去。
子安感觉好了点,起码手脚的麻痹感消失了,脑子也完全清醒过来。
旁边的早点摊儿生意不错,三四人在排队等着煎饼出炉。鸡蛋混合着面粉的香气,飘到了子安的鼻端。子安不自觉又望向口罩男。他的动作快速而粗暴,每次打鸡蛋,总是有蛋壳儿掉到面饼上,他毫不在意地捡起来,随手把煎饼翻个身,三两下抹了酱,然后夹进水汪汪的生菜,再把面饼一叠。面饼破了个洞,酱漏了出来,他就把酱连同饼一起铲进牛皮纸袋里。
子安一边看,一边在心里叨念:饼摊得不匀,放鸡蛋的时机不对,菜没沥干,酱太稀,折叠不对称……简直没有一处是做对的。他手痒心更痒,真想抢过口罩男的铲子,给他示范怎样做一张没有槽点的完美煎饼果子。
口罩男像是感觉到了子安的目光,转过头来,看着子安。
两人默默对视了几秒。然后口罩男说了一句话。
这次,子安听清了,口罩男说,想吃?
把这么粗制滥造的食物放进嘴里?当然不。可是,对着口罩男,他却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
他的肚子咕噜地叫了一声,胃和理智展开了激烈的斗争。这时,他才想起,自己已经二十多个小时没进食了。
昨天中午,子安招呼都没打,就离开了酒店。
门外是人流如织的外滩,万国建筑肩并肩地耸立在江边,气势恢弘。在这些各国人兴建的花岗岩建筑里,有法餐厅、中餐厅、日本料理屋、墨西哥餐吧、英国酒吧、台湾的点心店……外面是操着天南地北口音的人,整个外滩,就是一个缺乏逻辑的大拼盘。谁能说得清,这些毫无关联的人和物,为什么会相遇呢?这是时空的错置,是历史留下来的调侃,却也成了城市的图腾。
子安茫然想,他也是这凌乱时空里的一个点,昏头转向,不知道在哪里安身。
我是谁啊?
他不知道。在这个网里,他不辨前后,无法回溯,也无法向前。
他是个连姓氏都没有的人啊。
子安完全迷失了。等他脑回路终于正常运转时,他发现自己已经坐上了去北京的火车。
对着口罩男,子安坚定地摇了摇头。
他的脸严肃极了,就像他不是在拒绝一个大煎饼,而是在捍卫主厨的尊严。
男人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转过头来,继续把鸡蛋和蛋壳儿打在了面糊上。面糊升腾起了蒸汽,带着一种粮食的丰腴香气。青葱洒在饼上,还没闻到香味,单是那星星点点的绿已经勾人食欲了。
子安又吞了吞口水。好饿啊,他好像从来没那么饿过。那种感觉,就像刚从母胎出来的婴儿,急切地盼望着第一口乳汁。
他下意识地掏了掏口袋,发现钱包手机还在。万幸,他的心定了下来。
他想,一会儿精神好点了,马上就去找家卫生整洁的食店填饱肚子,然后去酒店洗个澡,然后……
然后该怎么办?他一下子掉进了空洞里,没着没落的。
皮包夹着一张绿色的纸片,是从北京北站到清华园的火车票。看到车票,子安想起他为什么会流落到这里了。
举目四望,这一带应该就是五道口吧。从这里坐公车,可以到达圆明园和北京大学之间那些破落的平房区。
――他所知道的,父亲最后的落脚处。
昨天傍晚,子安到达了北京。正是雾霾最严重的几天,从肮脏的玻璃窗看出去,只能隐约看见朦胧的灯,移动的是汽车,不动的是楼房,不知远近。
他没有游览的欲望,也没有胃口,于是按照计划,直接坐火车到四环外的清华园。
这是妈妈告诉过他的,父亲北上的线路。父亲走之后,给妈妈写了一封长信,详细告诉她,自己怎样一路换火车、公车和步行,最后到了他的终点站。当时子安还没认字呢,是妈妈一字一字把信念给他听的。妈妈的表情很平静,但此后,她就很少再提起父亲了。
小的时候,子安常常幻想,自己也搭上这列火车,跟着父亲的线路,抵达那神秘的目的地。那是一个天堂那样的地方吧,或者是个鬼蜮,有着无与伦比的魔性,能吸附着父亲,能把他的一切――他安定的童年、父母的爱恋,全部都吸食干净。
等他大了一点,他偷偷找到了这封信,一遍遍地看。因为看了太多次,这个线路深深地烙在他的记忆里,慢慢的就成了心口的一道旧疤,蜿蜒抵达了心尖。他已经感觉不到失去家人的痛苦了,这个线路变成了一个神秘的冒险,一个光怪陆离的目的地,是他向往但无法到达的地方。
过了许多年,他已经不太想起父亲了,但这个冒险征途,到底是入了心的,在他最迷茫困惑的时候,父亲北上的线路突然就在他的脑子里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他不是无处可去的,他还有一个隐藏了多年的秘密地图呢。
他坐上火车,踏上这条在心里演练了无数次的路。
“配合轨道规划的调整,本条线路在今年4月1日起停止运行。清华园火车站也将在同日关闭,请乘客们做好出行安排。”火车上响起了广播。
子安微微一惊:还有四个多月,这条线路要取消了啊。这是冥冥中的安排吧,要是他再晚一些,就可能坐不上这列车了。
可是,即便坐上了火车,他真能找到父亲?
他们不止隔着京沪之间的1400公里,还隔着30年的时间啊。
从火车站出来,子安就泄气了。天黑了下来,哪哪儿都是人,哪哪儿都是路,雾霾里无数的招牌,他却一个字都看不清。
一个中年人拦住了他,“哥们儿,去哪儿?我捎你?”
子安愣了愣,不太有底气地道:“圆明园。”
“嘿,这点儿,圆明园关门了。您外地的吧,要不我给您找家酒店,明儿……”
子安打断他:“我要去圆明园画家村。”
那人瞪大了眼睛:“什么村?没听说过啊。”
子安早料到会这样,他知道圆明园画家村已经拆迁了很多年,现在艺术家都流散到东边的郊区了。但他还是想去看一眼,“你把我放圆明园附近就行。”
黑车司机打量了他一会儿,“成!先说好了,这点儿堵着呢,我也不多要你的,100!”
子安举起了手掌。司机一看,叫道:“50可不行,还不够油钱呢,你给……”
子安道:“我是说,不坐。”
说完,他就紧了紧身上的皮衣,把手伸进口袋里,走进北京夜色中。
他沿着路找公交车站,遇到站牌,就停下来看看。果不其然,他父亲当年坐的公车已经没了。有一趟去圆明园的公车,却已经过了末班车的时间。
于是,他只好沿着马路,一路溜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