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席上的重逢:皇孙与孤雏的慈悲课康……
草席上的重逢:皇孙与孤雏的慈悲课康……
康熙终于开口了。他缓步上前,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了小小的弘昱,那双平素温和的龙目此刻锐利如刀,冷冷地扫过那伸出的、肮脏的手。
三角眼衙役的手僵在半空,仿佛被无形的寒冰冻住。他擡头对上康熙的眼神,那目光如同万载寒冰,又似无底深渊,瞬间将他所有的贪婪和嚣张都冻结、碾碎!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腿一软,差点当场跪下。
康熙不再看他一眼,仿佛那只是路边一粒碍眼的尘埃。他弯腰,亲自捡起那个绣着麒麟纹的小荷包,拂去上面沾染的尘土,又细心地将散落的金瓜子一粒粒拾起,放回荷包中。动作从容不迫,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雍容。
他拿着荷包,目光先是落在关宏溪那张惊魂未定、写满警惕和绝望的脸上,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了然。随即,他低下头,看向身边因自己的举动而有些不安、正仰着小脸看他的弘昱。
康熙脸上的冰霜瞬间消融,重新换上温和的笑意,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他将那沉甸甸的荷包重新系回弘昱腰间,温声道:“傻孩子,心意是好的。只是这金子,对他们父子而言,此刻非福,反是祸殃。”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关宏溪耳中。
关宏溪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康熙,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这位老爷……他竟一眼看穿!
康熙不再理会旁人,牵起弘昱的小手:“走吧,弘昱。此地人多嘈杂,不是久留之地。”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
弘昱被康熙牵着,一步三回头,大眼睛里满是困惑和不舍,望向那个被父亲紧紧护在身后、同样正用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的瘦小男孩宏毅。两个孩子的目光在嘈杂混乱的空气中短暂交汇,一个清澈懵懂,一个复杂沉郁,仿佛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里擦肩而过。
康熙步履沉稳,带着弘昱穿过自动分开的人群。走出几步,他脚步微顿,并未回头,只用一种极低、却足以让身后几步外某个如同影子般跟随的便装侍卫听到的声线吩咐道:“去,查清楚。那对父子,姓甚名谁,从何处来,因何流落至此。尤其那个孩子……底细。”
“嗻。”一声几不可闻的回应消失在风中。
那侍卫的身影如同鬼魅般融入人群,朝着关宏溪父子消失的方向悄然追去。而关宏溪,在康熙祖孙离开后,几乎是立刻拉着宏毅,以最快的速度收拾起那几件简陋的家当,连地上的铜钱都来不及捡干净,便像惊弓之鸟般,仓惶地挤开人群,朝着与码头相反的方向,一头扎进了扬州城迷宫般的小巷深处。
他粗糙的大手,下意识地紧紧按住了怀中一个硬邦邦的、用层层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物件——那里面,藏着的是一张染血的、关乎无数人性命和一笔惊天财富的羊皮图。他必须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南下,去广州!找到天地会总舵主陈近南,将这烫手的山芋和血海深仇,一并交付!
龙舟缓缓驶离扬州码头。弘昱趴在舷窗边,望着渐渐远去的繁华街市和那个留下惊鸿一瞥的瘦小身影消失的方向,小脸上带着挥之不去的怅然。康熙坐在御案后,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玉扳指,目光却投向窗外浩渺的水天相接处,深邃难测。江南的水路,似乎比来时,更多了几分潜藏的暗流。
扬州城的晨雾还未散尽,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倒映着灰白的天光。运河码头依旧喧嚣,龙舟庞大的身影却已悄然驶离,只留下水波荡漾的痕迹。而在远离繁华水岸的城西陋巷深处,一场无声的挣扎正在上演。
狭窄得仅容两人侧身而过的巷子里,空气混杂着隔夜的馊水味和潮湿的霉气。一个瘦小的身影,正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拖拽着地上的一张破旧草席。
草席边缘早已磨得毛糙,随着拖动,发出沙沙的、令人心头发涩的摩擦声。草席上,蜷缩着一个高大的汉子——关宏溪。他双目紧闭,面色灰败得不似活人,嘴唇干裂起皮,每一次无意识的喘息都带着沉重的、破风箱般的嗬嗬声,胸膛的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
拖拽草席的,正是宏毅。他比几天前在码头上卖艺时更瘦了,小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眼窝深陷下去,衬得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更大、更沉、更亮,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火焰。
他小小的身体向前倾着,几乎与地面平行,粗糙的草绳深深勒进他单薄的肩头,勒出一道刺目的红痕。脚上那双露着脚趾的破草鞋,每一步都踏得异常沉重,在湿滑的青石板上留下浅浅的水印和拖痕。
汗水顺着他脏污的小脸不断滑落,滴进尘土里,他却浑然不觉,只死死盯着前方巷口透出的一点天光——那里,或许有能救阿爹的活路。
“阿爹……撑住……”他喉咙里挤出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气音,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咒语。
终于,他将草席拖到了巷口。外面是一条稍宽的、勉强算是街道的地方,行人不多,几家店铺懒洋洋地开着门。宏毅的目光迅速扫过,锁定了一家挂着褪色“回春堂”布幡的药铺。他深吸一口气,用尽最后的力气,将草席拖到药铺高高的门槛前。
药铺伙计正打着哈欠倚在门框上,一眼瞥见门口这散发着穷酸和病气的景象,眉头立刻厌恶地拧成了疙瘩。
“去去去!哪儿来的小叫花子?大清早的别杵在这儿晦气!”伙计没好气地挥着手,像驱赶苍蝇,“要讨饭去别处!”
宏毅没有乞求,只是擡起头,那双黑得吓人的眼睛直直地望向伙计,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执拗:“我阿爹病了,要看大夫。”
“看病?”伙计嗤笑一声,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草席上气息奄奄的关宏溪,又看看宏毅空空如也的双手,“诊金呢?药钱呢?我们这儿可不是善堂!没钱看什么病?快滚!”说着,竟擡脚作势要踢那草席。
宏毅小小的身体猛地绷紧,像一头被激怒的幼兽,下意识地就要往前冲护住父亲。可最终,他只是死死咬住了下唇,咬得渗出血丝,硬生生将那点暴戾压了下去。
他不再看那伙计一眼,仿佛对方只是路边的石头。他沉默地弯下腰,重新将那粗糙的草绳勒进自己血肉模糊的肩膀,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再次拖动草席,艰难地、一步一顿地,朝着下一家医馆的方向挪去。
草席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拖行,发出更沉闷的摩擦声,如同钝刀刮过人心。他没有哀求,没有哭泣,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永不停歇的向前。
命运的丝线,在扬州的街巷里悄然编织。
离那家“回春堂”不远,一家专卖江南精巧点心的铺子前,却是一派截然不同的光景。铺子门面敞亮,新出炉的糕点热气腾腾,散发出诱人的甜香。
穿着靛蓝细棉布小袍子的弘昱,正站在铺子前,小脸上带着一丝难得的雀跃。他身后几步外,康熙一身低调的宝蓝绸袍,负手而立,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目光却如同最敏锐的鹰隼,看似随意地扫视着街景和人群,几个寻常百姓打扮的侍卫无声地散在四周。
“皇玛法,您看这个!”弘昱指着橱窗里一碟做成小兔子形状、粉白可爱的糯米糕,“像不像妹妹上次捏的泥兔子?”
康熙含笑点头:“嗯,是有几分神似。买些带回去,给你额娘和妹妹尝尝鲜。”他话音未落,目光却越过弘昱的头顶,倏然定在了街角那个正拖着草席艰难移动的小小身影上——还有草席上那个气息奄奄的汉子。
康熙的瞳孔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缩。是他!那个在码头卖艺、身怀不凡武艺的父亲,还有那个眼神沉郁如狼的幼子宏毅!才几日不见,竟落得如此凄惨境地?一丝了然和更深沉的思量在他眼底飞速掠过。他不动声色,目光缓缓落回身边正仰头看他的弘昱身上。
弘昱顺着康熙的目光也看到了街角的一幕。当看清那个拖着草席、浑身脏污却背脊挺得笔直的瘦小男孩正是几天前在码头上翻腾如飞的宏毅时,弘昱的小嘴微微张开,清澈的眼睛里瞬间充满了震惊和浓得化不开的同情。
他下意识地就想迈开腿跑过去,就像上次在码头那样。可脚步刚动,脑海里却猛地响起离开龙舟前,康熙抚摸着他的头,温和却无比郑重的话语。
“弘昱,善心可贵。然世事如棋,举手投足皆需思量。救人急难是善,然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更要紧的是,须看清自己所为,是否真能解其困厄,而非徒惹祸端,或令其陷于更不堪之境。善心之外,更需‘善为’。”
当时皇玛法那深邃的眼神,此刻清晰地浮现在弘昱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