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江南的蟹黄汤包
第44章江南的蟹黄汤包
容芷沉默了。她想起了胤禛,那个同样背负着沉重过往的孩子。皇宫里的孩子,似乎没有一个能真正拥有无忧无虑的童年。权力的阴影,如同无形的网,早早地笼罩了他们。
夜深人静,容芷正准备歇息,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大嫂,是我。”
是胤禛的声音。容芷有些意外,连忙开门:“四弟?这么晚了,有事?”
胤禛走进来,小脸上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郑重。他手里拿着一个小巧的、制作精良的木质水车模型,比之前在溪边做的那个要复杂精巧得多,齿轮咬合清晰,叶片流畅。
“大嫂,这是我新做的。”胤禛将模型递给容芷,“按您上次说的,改进了传动,加了变速齿轮,这样水流小的时候也能转起来,力气更大些。”
容芷惊喜地接过,仔细端详。这模型不仅工艺精湛,设计思路更是清晰实用,远超一个九岁孩子的水平!“四弟真厉害!这做得太好了!”她由衷地夸赞。
胤禛唇角微微弯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沉静。他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大嫂……今日在长春宫,八弟他们……玩得可好?”
容芷心中一动,胤禛甚少主动关心这些琐事。她点点头:“嗯,玩得很好。吃了不少点心,和弘昱塔娜也玩得来。八阿哥还帮塔娜擦了嘴,很会照顾人。”
“八弟……他很好。”胤禛的声音很轻,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比九弟十弟稳重,心思也细。”
容芷看着胤禛沉静的眼眸,忽然明白了什么。胤禛在观察,在思考。他看到了胤禩的优秀,也或许……看到了胤禩身上那与自己相似的、需要小心翼翼生存的处境。他是在评估,在定位。
“是啊,八阿哥很出色。”容芷顺着他的话,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过,四弟你也很棒。你做的这个水车,就非常了不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有自己的光芒要发。做好自己,问心无愧,便是最好的。”
胤禛擡起头,看着容芷温柔而坚定的目光,眼中的迷茫和试探似乎散去了一些。他用力点了点头:“嗯,禛儿明白了。谢谢大嫂。”他拿起水车模型,“大嫂早些歇息,禛儿告退。”
看着胤禛消失在门外的、挺直而沉静的小小背影,容芷心中感慨万千。这个孩子,在经历了生母的背叛、身体的剧痛、心灵的孤寂之后,正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成长着。
他不仅继承了佟佳氏留下的隐秘力量,更在容芷的引导下,开始形成自己的判断和思考。他开始观察他的兄弟们,开始思考自己的位置和未来。
那沉寂如古井的眼眸下,已然涌动起属于他自己的、不容小觑的波澜。皇宫的风,从未真正停歇,而新一代的博弈者,已在不知不觉间,悄然登场。
烛火在灯罩里安静地燃烧,偶尔爆开一朵细小的灯花,发出极轻微的“噼啪”声,给这寂静的夜添上一丝活气。
窗外,白日里的暑热已退,只余下沉沉的黑暗,裹挟着几声若有似无的夏虫鸣叫,更衬得室内一片凝滞。
胤禔斜倚在暖炕的靠背上,指尖无意识地撚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白玉扳指,目光却有些放空,落在对面博古架上那只新得的、康熙亲赐的珐琅彩双耳瓶上。
瓶身流光溢彩,在烛光下更显华贵,映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也映出他眉宇间一丝挥之不去的、几乎带着点孩子气的得意。
“皇阿玛今日在朝上,又提了一嘴牛痘的事,”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轻快,打破了室内的沉寂,“当着满朝文武,赞爷‘虑事周全,心系黎庶’。”
那“虑事周全”四个字,他咬得略重了些,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弯了弯。这赞誉,自然是给容芷的,可落在他这个“呈递人”头上,分量同样沉甸甸。
容芷坐在炕桌另一侧,手里正拿着一把小巧的银剪子,仔细地修剪着一枝刚从花瓶里取出的茉莉花。洁白的花瓣簇拥着,散发出清冽幽远的香气,丝丝缕缕地钻进鼻端。
她指尖微顿,擡起眼,看向胤禔。烛光跳跃在他眼中,映出那簇未曾熄灭的、名为“野望”的火苗。
“爷,”容芷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轻易拨开了胤禔那份自得,“太子爷……今儿个的脸色如何?”
胤禔撚动扳指的指尖猛地一顿。他脸上的得意之色瞬间凝住,像是被骤然泼了一盆冷水。
眼前闪过太子胤礽那张俊美却隐含阴郁的脸,那双眼睛扫过他时,里面深不见底的审视和一丝极力压抑的不悦,此刻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那份不悦,并非冲着他胤禔本人,而是冲着他骤然拔高、几乎要逼近储君光芒的这份“功劳”。
容芷放下银剪,拿起炕桌上一个青瓷小碟,里面盛着几块小巧精致的点心——是她新琢磨出的酥皮泡芙,蓬松的酥壳里填满了微甜不腻的奶油馅儿。她用小银叉叉起一个,却没有立刻递过去,只是看着那金黄油亮、微微膨胀的酥壳。
“爷您瞧这泡芙,”她声音依旧轻柔,却像一把小锤子,轻轻敲在胤禔心坎上,“火候太猛,或是烤过了时辰,它便会焦糊、塌陷,瞧着再漂亮,里头也空了,失了本味。”
她将泡芙轻轻放到胤禔面前的小碟里,擡起眼,目光澄澈而认真,直直望进胤禔有些闪烁的眼底:“咱们如今,便像这刚出炉、瞧着最是蓬松光鲜的泡芙。牛痘之功,利在千秋,光芒万丈。可这万丈光芒底下,烤着咱们的‘火’,是什么火?是皇阿玛的期许?是天下万民的感激?”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耳语:“还是……太子爷心头那根被咱们骤然压弯的弦?磨刀石要硬,可太硬的石头,刀没磨利,自个儿倒先崩碎了边角,又有何用?”
胤禔盯着碟子里那个圆滚滚、金灿灿的泡芙,半晌没有言语。他拿起银叉,轻轻戳了戳那酥脆的外壳,发出细微的碎裂声。
容芷的话,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破了他连日来被赞誉包裹得有些膨胀的心。太子的眼神,皇阿玛在赞誉他时眼角余光扫过太子的那一眼……
画面交织在一起,沉甸甸地压了下来。磨刀石?他胤禔,堂堂皇长子,难道只能是太子的磨刀石?
一股难以言喻的憋闷和骤然清醒的寒意交织着涌上心头。他猛地擡手,将面前炕几上一个空了的粉彩茶盏扫落在地!
“哐啷——!”
清脆刺耳的碎裂声骤然撕裂了室内的宁静。精美的瓷片飞溅开来,散落在光洁的金砖地上,映着烛火,像无数破碎的星子。
守在外间的丫鬟太监们听到声响,心头一紧,下意识就想推门进来查看。
“滚远点!没叫你们,谁也不许进来!”胤禔压抑着怒火的低吼隔着门扇传了出去,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外面瞬间死寂一片,连呼吸声都屏住了。
容芷静静地看着地上的碎片,又擡眼看向胤禔。他的胸膛微微起伏,下颌绷紧,眼神锐利如刀,不复方才的轻快,里面翻涌着被戳破现实的惊怒、不甘,还有一丝……后怕。
她没有说话,只是拿起茶壶,重新斟了一杯温热的碧螺春,轻轻推到胤禔手边。袅袅的热气升腾起来,模糊了他紧绷的侧脸线条。
胤禔没有碰那杯茶。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吐出。胸膛的起伏渐渐平复。再次睁开眼时,那里面翻腾的怒意已经褪去大半,剩下的是沉沉的思索,以及一种近乎锐利的清醒。
“……你说得对。”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沉静,“这火,太旺了。烤得人发晕。”他目光扫过地上刺眼的碎瓷,又落回容芷脸上,“磨刀石……呵,爷不想当一块碎石头。那依你看,该如何?”
容芷眼中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微光,唇角弯起一个极小的、温软的弧度,像春冰初融。她重新拿起银叉,叉起碟中那个完好无损的泡芙,这一次,稳稳地递到了胤禔唇边。
“急火烤人,不如温风拂面。爷,”她声音柔得像江南三月的烟雨,带着点诱哄的意味,“您觉着……江南的蟹黄汤包,此刻滋味如何?那刚出笼的,薄皮兜着一汪滚烫鲜美的汤汁儿,轻轻提,慢慢移,先开窗,后喝汤……再配上醋碟里细细切碎的嫩姜丝儿……”
胤禔下意识地张嘴,咬住了递到唇边的泡芙。酥脆的外壳在齿间碎裂,冰凉细腻的奶油馅儿瞬间涌出,带着清甜的奶香,奇异地抚平了他心头最后一丝燥郁。蟹黄汤包……那鲜美滚烫的滋味仿佛真的在舌尖弥漫开来,勾得人馋虫蠢动。
他看着容芷亮晶晶的、满是期待的眼眸,那里面映着跳动的烛火,也映着他自己逐渐明朗起来的影子。他咀嚼着口中的泡芙,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轻松和几分跃跃欲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