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 欲景余弦 - 李承灏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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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 章

那场聚会温存的是林欲景和余弦的友谊。在此之前他曾聆听过郑切的诸多京城往事,但从未如此深刻感受到异乡客对大城市的爱恨见解,而余弦作为早已扎根京城的同乡对其深有感触。他生在北京,长在北京,京城的大街小巷被他逛遍,南方人的纤细外表遮掩不住北方的粗犷刚韧。第二天傍晚,林欲景和余弦互邀至元大都城垣遗址公园。公园内熊猫环岛段的小月河河面平静,从安贞门横跨至建德门如琴弦般笔直。他们站在小月河河段中间的石桥上,借着仿古的路灯望着岸边的行人。两位年轻人迎着微风沉默良久,享受唯美夜景和空旷寂静。最后是林欲景打破无言的局面。

“昨天晚上我分享给你我湖南的经历,现在我想听你在北京的故事。”

十年前初夏,余光里和杨光拖着行李来到德西里小区,刻有法国埃菲尔铁塔的红皮行李箱滑过崎岖路面。瘦小的儿子余弦背着包,澄澈的眼睛望着四周新鲜的事物:高大楼房的一侧被猩红色油漆涂满的墙,翠绿色屋棚上的“吃了忘不了”的白漆广告标语,以及一两位没有佩戴任何呼吸道防御工具、惬意地靠在椅上晒太阳的老人。余光里拉开楼房的主铁门,杨光费力地将红皮箱拖到潮湿阴暗的楼道内,仍站在门外的余弦抬头仰望着暗红色标识:“三门”。楼道内忽明忽暗的声控灯躯体紧缩,安静地望着杨光费力地提着行李箱。灰尘从行李箱上落下,飘向早已布满污垢的拐角和塑料扶栏。新家到了。余光里拧转崭新门锁,一股潮湿的霉气随棕红色铁门开启而钻出,尔后占领整个走廊。

数位亲朋好友应邀将二手家具带到新居:刻有五彩缤纷花饰的沙发,带条形纹饰的墨绿色地毯,几把配有粉红色软垫的可折叠式金属椅,以及一台木质桌。床上用具和厨具在熊猫市场所购得,木板双人床也由搬家公司运送。安置家具的闲暇里杨光根据她往年带侄子侄女闲逛的经验拉着余弦走遍了整个德西里小区。他们曾到过元大都城垣遗址的“海棠花溪”,遗址公园内的清澈河流映照出岸边的枯黄杂草、蔚蓝的天空和老少游人;车辆在德西里路疾速行驶,路对面是夜里发出各种色光的电影院;遗址公园的小月河向另侧延伸,现已搬迁的熊猫环岛批发市场是杨光周末采购的场所。那时候超级市场和连锁便利店还未在那一地段密集扎根,出售种类繁多的生活用品的各色卖家聚集在批发市场租下铺面进行交易。夜晚,漆黑盖布之下炫耀高超特技的年轻人在德西里广场踩着滑板来回翻转跳跃,余弦观赏这奇妙的夜间表演时,他见到每一个花哨的姿态都会深吸一口气,他无法理解这些风华正茂会赌上性命完成高危动作由此换取旁人喝彩。坐在一旁的余光里则表现镇静,似乎这一切对他的丰富阅历而言不值一提。他无趣地望着小伙子飞跃跳动时敏捷掠过的光与影,略带欣赏地聆听滚轮与地面间的低沉摩擦声:他仿佛是一名趴在课桌上昏昏欲睡的学生,用耳朵接收教学古板的历史老师讲的毫无意义的话语。

德西里居民楼的奇特布局吸引着余弦,其中19号楼是其时常来往之地。那是一栋靠在居委会三层建筑物右侧的楼房,进入底层时人们会闻到洗衣粉的淡淡香气,昏暗的停车室里仅有一盏发出黄光的声控灯照明,车垫上布满灰尘的自行车沉默在蟑螂和蚂蚁自由穿行的阴暗角落,若不用手电筒照明则极难辨认出它们的型号大小。外部楼梯旁的隔间属于中年工人周洛熙,自上世纪起她便买下这里,凭借先前闯荡时学到的缝纫本领开了家裁缝店。那时候,这栋新翻修的居民楼仅有三户人家居住,居委会办公楼旁边的老年人福利院建立,花园内遮盖淡蓝色天空的树叶茂密成荫,夏季阳光点滴渗透叶间空隙洒向散热的泊油路面,形成珍珠般的光斑。高大烟囱标志性地屹立在居民楼之间,烟囱身布满熏黑的痕迹,早已生锈的一列铁扶栏的两脚整齐地斜插在这根灰色的柱子上,目睹每日深夜从烟囱口排出的滚滚白烟。

和周洛熙同层的长春人刘晓正在小区内部经营一家食品店,每日五点他骑着带铁架台的三轮车颠簸着前往食品店小屋,到达目的地后将盖在冰淇淋柜上的棉被搁置铁架台上,打开门锁来到收银台处,敞开玻璃门静等顾客的到来。迎接顾客的玻璃门挂满贴纸,其中红色大字格外醒目:“购物满二十元免费送货”。此话并非虚言。凡是见过刘晓正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位身强力壮的青年男子,双臂的力气足以让他高举三轮车,他也习惯帮顾客沿楼梯将麒麟瓜搬至居民楼顶层,以至于许多居民为节省体力每次将钱凑够才结束购物。刘晓正送货空档,他的第三户邻居吴瑞桓会帮他经营、招待顾客,同时她还会用零碎时间在食品店中打点。当年吴瑞桓离开岳阳小镇、来到北京闯荡时,她还未完全适应北方的格调:方言的转变,干燥的气候,崭新的环境,忙碌的生活。这位朴实的姑娘此前没有任何工作经验,惊人的厨艺却为她赢得托管所厨师兼采购员的工作。她虽凭借微薄的薪水租住在十平米的房间内勉强解决温饱,对京城工作的热情却根植入她的心中从未消退。半年后刘晓正向她正式求婚,正愁此事的吴瑞桓一口答应。他们举办了一场简单的婚礼,两年后儿子刘洋出生。刘洋和余弦自幼便是玩伴,每次他们都会观看缝衣店老板“周太太”的忙碌生活,那位风韵犹存的女人用古板却熟练的缝纫技巧辛勤工作;有时他们还会遇到吴瑞桓热情地招待余弦进家:尽管数年来刘家生活条件并未改善,他们还是会邀请余弦解决醋溜土豆丝、生菜叶和清煮西瓜皮碎块,南北交融的热情好客体现得淋漓尽致。

余弦完全沉浸在新居的好奇美好,却未意识到一场悲剧悄然来临。家具安置完毕的下午,余光里将书房的门锁拆卸,因为杨光中途意外地将自己锁进了那个狭小的空间。“就差最后那张床了。”那时候他在书房里静坐,杨光穿着拖鞋走到窗户边,怔怔注视着倾盆大雨和乌云遮蔽的楼房。静谧突然被哀嚎四分五裂。杨光和余弦赶进卧室,余光里半蹲在棕红色木板上大汗淋漓,青筋暴起的右手无力抓住木床边缘以防摔倒,生命气息在腰部剧痛中逐渐消融。

杨光照顾着余光里无微不至。待他排泄时她拿出便盆,忍受作呕的气味等待着棕黄色排泄物出现;午夜时分,间歇性的偏头痛和担忧令她难以入梦,于是她不时检查余光里的睡眠,以防他因姿势变换而感到剧烈疼痛。这样的生活似乎难以忍受,漫无边际的生活迷宫间,等待是唯一出路。两周后,余光里一家认定这场病灾持续长久时,一位医学教授应远房亲戚邀请为余光里治疗。那位老人的头发经精心梳理丝毫不乱,双眼炯炯有神,脚踏轻盈步伐飘过地板一尘不染,旋转躯干掠过家具处处留香。问清余光里的腰椎病况后,老人伸出布满青筋的右手,在他的腰间处摸索。数秒后,余光里感觉春风吹向腰间,丝绸布条缓慢拂过脊背,清凉之气直冲向心田。他奇迹般起身,脸上写满震惊和狂喜。待适应情况时才意识到奇迹创造者早已离开。

“师傅您留下姓名!”余光里朝空旷的楼道里喊道。

神秘回声混泥土墙间飘荡,气息令台阶变得坚硬冰冷:“施通神。”

第二天下午,余光里家开了场康复庆祝会。客厅内的木桌完全展开,桌上摆满热气腾腾的湘菜,辣椒油和烟草的混合香气使人回想精巧别致的湖南村镇和静谧生活。余光里的堂弟携带电饭煲和腊肉亲自下厨,随着精美菜肴的呈现,宾客的欢呼声愈加热烈。众人举杯互敬,德西里医院精神系主任杨岸喝着浮满泡沫的纯生啤酒;余弦的表哥杨极方心不在焉地用筷子搅和用辣椒水浸过、洒满花椒和白芝麻的剁椒鱼头。年仅四岁的余弦似乎是整个庆祝会的外人。亲戚与他交谈他充耳不闻,劝他多吃他无动于衷。他用瓷碗放了几片腊肉和猪血丸子后便躲在一旁不复出现。

数日后,一位不速之客按下余光里家门铃。“我的老师施通神派我记录您的近况。”这是一个相貌英俊却禁不住岁月流逝的中年男子,一尘不染的衣衫穿戴得整齐得体。此时的余光里生龙活虎,行为举止与遭遇意外前别无二致。他亲自为客人沏龙井茶,不断向他和施通神道谢。“是您推荐施老先生帮我看病的吧?”男子默默点头,喝完热茶后用手开揩温热的嘴唇,从背包中抽出黑皮笔记本。男子询问近况时没有表现出丝毫意外,似乎在他和施通神眼中治愈成功极其寻常。男子认真记录近况时,余光里瞥了一眼笔记本黑皮封面,封面上贴了张留空较大的口取纸,上面记录着这位男子的姓名和地址:“张领言,新兴南里一区14-4-403”。余光里暗地将这些信息记在心中,因为他能觉察到这位男子同施通神一样沉默寡言,尽管竭力显示热情的一面却仍掩盖不住内心的冷漠。之后的事实证明他做法的正确:尽管留有联系方式,张领言自此之后从未到他家中驻足,邀请他到附近的餐馆共进午餐也遭委婉谢绝。张领言走后,余光里从书架上摸索到一张北京市地图,找到了口取纸上的地址,同时跟随墨粉痕迹找到了公交车。他用黑色碳素笔在那一处打了一个圈,并为了防止忘记又将仍储存在脑海中的信息标注在圈旁边。

两周后,张领言所属的溪行出版社放半天假,下午三点左右余光里敲了他的家门。张领言从未接待过任何客人进屋,因此他家堆满杂物,布满灰尘的地板几天未清,杂志社寄来的杂志样品堆积在彩电旁边,储藏库里除废弃物品外别无其它。张领言听见轻微敲门声时存有疑惑,因为无人预先通知将出版物邮寄给他,查水表的女工早于上周来访。他开了门,意外地发现余光里站在门外,脸上洋溢着幸福和感激。张领言无急事缠身,于是和余光里在沙发上讨论报纸头条及奇闻轶事。交谈时张领言感到放松自在,他封闭自我的天性在这位同龄人的热情面前土崩瓦解,余光里不带虚伪或恭维性质的言语使他逐渐卸下敌意。

他们成为好友并保持情谊至今。多年后,张领言退休,除进行整理工作和钢琴练习外,他主动邀请余光里父子到他家做客。通常余光里因工作任务缠身无法频繁拜访,余弦则会整个下午和张领言闲聊。每次张领言都认真倾听他的经历,并非出于耐心而是出于孤独的排解。天生的叙述者余弦则会将生活经历细分成段并流畅地讲述,生动言语和独特感悟使人想到早已预备的课文背诵。

余弦初次拜访张领言时讲述的是他曾在托管所度过的不快经历。他生平第一次踏入那里就能感受到和集体的格格不入:他不会主动和别人交流。一次午觉后他的毛衣套歪,一条袖子空荡荡地垂下,随之而至的憋闷感缠绕着他直至放学。唯一使余弦融入集体生活的是人们的共同爱好:下棋。一位姓姚的老师时常披着紫红色大衣,在薄如蝉翼的纸上摆好由圆锥形跳棋所堆成的路径和桥梁。凭借多年摸索的经验战策,她交战时行动如风,粗壮手指掠过正八边形的灰□□域,抵达对手绞尽脑汁试图防御的等边三角区。出于对跳棋的初步认知,余弦未能达到那样的高明棋术,逻辑推理成为他打破僵局的最佳方式,分析使他能从鱼龙混杂的棋盘里勾勒出无比清晰的路线,那条路线能够协助他所持的红色跳棋逾越栅栏般的棋局,却不干扰队友的顺利前行。

除诸多童年回忆外,家族往事也使张领言成为余弦的忠实听众。祖父余荣年近八十,夹杂点点黑斑的脸上布满皱纹,几缕白发棉絮般浮动在光滑的脑壳上。抗日时期,那位命途多舛的老者为躲避炮火冲击,提着装满干粮的布袋朝野山逃命,到达终点山洞前他曾误入丛林,差点因一颗掠过左耳的子弹丧生。泥地里狼狈翻滚后他跌入水塘,钻入气管的凉水如在烧得通红的铁管中间卡住的一个硬质橡胶塞令他喘不过气来,腐尸臭气融合在飞舞的蝇蚊中。待他虚弱地爬到路面,他瞧见一个薄被裹挟的弃婴被蚂蚁啃食至白骨,几日前的山中传闻萦绕心头:一位母亲为掩饰行踪被迫用红薯卡住婴儿的喉咙,逐渐减弱的哭啼表明婴儿窒息。

余弦的诸多精彩往事是张领言孤独的调和剂、时光的催化剂。住在无网络覆盖的新兴南里,退休的张领言保持独特的作息习惯:他接近天亮时起床,用一根火柴点燃红蜡烛的蜡烛芯照明;经过一天的散步休闲后,他伴随平缓的卡农钢琴曲进入梦乡。这位文学巨匠将青春奉献给写作:当时在他每日能写数千字、甚至破万的效率下,被潮水般初稿淹没的溪行出版社每年都会增添至少一本非虚构类书籍。他精通音乐和文学,天才般的大脑和健壮的身躯被这位旷世奇才发挥得淋漓尽致。然而经过十几年这样千篇一律的生活过后,他的灵感随着时间的流逝抽丝般溜走,留下无尽的空虚。最后的工作日下午,张领言手捧他最后出版有关音乐理论的书籍样品,永远地离开溪行杂志社。

卸下工作重担的张领言发现与人交谈、倾听他人诉说令人愉快,余弦则是使他发现这点的人。前半生点滴积累的财富使他退休后无所事事,安然度日的闲暇令他无所适从。为消磨时光,他开始对往事进行回忆和整理。午餐时间前的一小时里,他从木质书桌的抽屉里排出一个黑皮线钉记事本和一支灌有深蓝色水墨的签字笔,对往事进行一段模糊的回忆。每个熟悉又陌生的地名在他脑海回响,都会带动一两个人名。在这些人名所给他留下的记忆被他用签字笔在笔记本上潦草地记录下来之后,他便开始将记忆的碎片还原成一幅完整图片。曾戏称他为冷木头的秘密组织“青春之歌”创始人于心琳;杂志社主编朱应春和副主编马鹏鲲;偶遇的知己余光里;上海外滩遇到的卖玩具的地摊小贩苟利生和任世成;前往南京出差时偶遇的归国仁和佘子一;生平最崇拜的医学教授施通神,山东潍坊旅游时带他前往东镇沂山参观的面包车司机侯恒……这些人的脸逐渐淡化,双眼的眼皮层数、瞳孔的颜色、鼻梁的高低、胡须的长度以及头发的疏密随时光流逝不断重组,直到最后他被迫将旧照片拿出来对照才得以区分。这场整理工作整整持续半年,以次年的新年钟声敲响为标志宣告结束。

张领言的碎片还原工作吸引余弦。此前他仅得知张领言的写作水平超出常人,但他未曾思考张领言从何处获取众多素材,直到繁琐的整理工作出现在他眼前。张领言的整理工作是那位作家生动清晰的人生轨迹,命途剪影的碎片之环。每页记事本都贴有照片或简笔画,落其旁边的是数行标记备注,以精确的时间顺序排列。尽管中途不免有疏漏,张领言不会如当年一般天马行空,凭借幻想填补空缺,而是任凭记忆长河滚滚流逝。年初,余弦访问新兴南里,张领言怀揣喜悦期待,将记事本展示给他看,后者摩挲起皱的书页震惊不已。

“天哪,”余弦惊叹,“这个你得费多大心血啊。”

“谢谢,”张领言回答,“你不是喜欢写作吗?这个本子是我给你的新年礼物,你把它当素材来用吧,注意保管。”

“它这么珍贵,您难道不留着吗?或者说您可以留个备份啊?”

久经风雨的作家笑了。“我开始整理工作的时候就没想过把它留给自己。这么多年来我痴迷专业类书籍写作,仿佛它是我的命根子。但直到退休之后我才发现我曾经历过的事情如此之多,写作生涯虽然重要,但它毕竟将我与外界的交流隔绝了。现在,我年纪大了,能力也大不如前,你年纪尚轻,可以帮我完成我缺失的作品。但你写得怎么样就靠你了。”

“您的意思是您想让我根据这个本子写一部你的人生?”

“是的,我希望你能做到。”

余弦对突如其来的任务感到疑惑和隐约愤怒:“不好意思,我没经历过你的人生,光凭你整理下来的东西我怎么动笔?”

“傻孩子,”张领言和蔼地望着他,“我没有明确说要写得真实,只是说你可以按照我提供的素材参考,至于故事是什么那是你说了算。你当然可以基于现实虚构,有逻辑就行。”

余弦不善推辞,向张领言道谢后携记事本返回家中。他本欲推辞长者交给他的任务,但受充裕时光和写作秉性驱使,他仔细翻查记事本里的深蓝色仿宋体,将人名、简略的故事情节和时间拓在草稿本末页,以此构刻成一张时间表。经过半小时的积攒,时间表堆得密麻。由于记事本中的些许情境无法用文字精确阐述,各类符号和拙笔画穿插方块图案之间随处可见。不久余弦便发现张领言的整理出现逻辑混乱,因为无论经历过何等事件,往回忆总会存在与真实经历的一定程度偏差。串联过程中他在补充和完善零散情节的同时也充当花匠用剪刀仔细修理细枝末节,譬如将真实存在的人名进行改写,或是试图修正矛盾和无关联情节。

余弦明白构刻时间表的工作量远不及张领言,不仅由于张领言的资料查找浩如烟海,还因为他可以通过展开无穷的幻想对故事框架进行艺术加工,相比于回忆往事的模糊和严谨性,蕴藏在想象中的辽阔原野为余弦的探索提供宽广空间。他逐渐意识到他的思维不再局限记事本中的狭小框架,而是通过一条因果关系链将看似无序的碎片串联并不断延伸:出生、打杂赚钱、知青生活、成为教授、初次为出版社撰稿……这条关系链无休止穿行,横跨今后的写作之路。

三年后,余弦携带初稿,怀揣忐忑和激动前往新兴南里。此前他曾多次询问张领言,热切地将未完成的作品交给他过目,但均被回绝,仅当他遇到卡壳之处时张领言才伸出援手。“把没完成的东西展示出来仅会增加你的惰性和盲目满足,”张领言解释说,“这样一来你会觉得有成就感,但这只能体现你的急躁,不会认真完成剩下那部分。”如今,余弦拉开未配置电子锁的楼门,信步迈上楼梯,心中已被张领言目睹沉实初稿时的惊喜填满。他预判失误。张领言潦草地翻阅起皱的卷宗,飞速浏览令一旁的余弦目瞪口呆,待反应过来他已阅卷完毕。

“很好,”张领言语气平淡,“看出来你费了点心思,故事写得不错。”

余弦不敢相信他多年的努力换来的是一句简要评价,仿佛在张领言眼中他人的心血成果云淡风轻:“您甚至还没仔细看。”

张领言的回答令人恼火:“不用了,除非你愿意发表。”

余弦随即接受了挑战。他花费两周时间将手稿修改并打印至电子版,接着向所知的每家出版社投稿,然而数月后未收到任何回信。他对这一异象产生怀疑,于是轻装上阵亲自询问。飞鸿出版社的拒绝理由是“没有真情实感,故事不连贯”,紧接着德西、溪行出版社给出相似定论,说作者“文笔稚嫩,不会为公司带来商机”;电通出版社的编辑十分恼火,因为余弦的投稿与它涉及的专业领域毫无关联;唯一看中初稿作品的知行出版社编辑们经过严苛筛选,最终同意联系作者,但就在他们准备将信件发至余弦的前晚,杂志社主机遭受病毒攻击瘫痪,突如其来的变故令所有工作暂停。“天,”余弦哀叹着面对种种批评指责,“这都是怎么了。”他承受杂志社退稿的挫折,褪去此前的傲气,垂头丧气来到张领言询问缘由。那位长者似乎早已预料此结果并恭候多时。他耐心聆听余弦的悲惨诉说一言不发,尔后站起身,眼望窗外常青树叶和红瓦砖楼,清澈眸子闪烁着逻辑和理性,道出的话语仿佛临终般轻盈梦呓:

“上次我翻了你写的东西。虽然我翻得很快,但我知道你的作品存在很多问题。杂志社的编辑们指出的那些点都很正确,但我知道从根本上你漏掉了一个核心。我现在不会告诉你那个核心是什么,需要你自己找。

“今天晚上有个聚会,地点在新兴南里西北角的心琳咖啡屋。聚会主办方是一对情侣,他们昨晚得到来自唱片公司的第一笔收入。男孩叫林欲景――没错就是当时你推荐给我听的那首曲子的作者。去年暑假我特地去趟湖南,邀请他来到这儿学习、工作。他现在有收入,有动力,你们可以相互交谈、理解:他作曲,你作文。今天晚上你就与我同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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