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阁之变(二)
皇宫西北角太极阁,终日烟熏火燎,散发出隐隐硝石的味道。皇上已经连续一个月没有出过太极阁了。
白天在朝堂上,国舅兼摄政王照例收了折子之后,由太监宣读他对前几日折子的批复。
堂上,有近一半是国舅的人,剩下的人当中有不少是越阳王的人,还有些零零散散谁也不跟的大臣们。所幸近十来年风调雨顺,大家浑浑噩噩混日子,居然也混了这么多年,归根到底是摄政王和越阳王还没有动手,大家按部就班,各司其职。
散朝之后,越阳王回望一眼宫城,缭绕的云雾比往日更甚,于是刺鼻的□□味弥漫在空气中,他隐隐觉着不祥。
用过晚饭,他循例考了考雨吟一些功课,不外乎《女诫》《女训》这些,才踱回自己的书房。窗棂飞进一只灰色的信鸽,他熟练地接过,取下腿上的字条,将鸽子递到仆人手中。那位仆人知趣地捧着鸽子退出书房,带上房门。
字条没什么特别的内容,无非不过皇上今天仍旧没有出门,都一个多月了,多一天少一天又怎么样呢。可捻过信纸的手指,却也染上火/药味,闻着叫人心慌。
传信的是太极阁外殿的太监,皇上炼丹需要硝石、硫磺,这所有人都知道,但量掌控得是很精准的,怎么会这样遍布四处。
越阳王反反复复地闻手指上的气味,猛然冲出书房,召来小厮,“快,快送信给二皇子、三皇子,就说越阳王在京郊西南五里的老树下等他们,让他们即刻动身。”
仆人们一脸懵懂,却知道事不宜迟,即刻去马厩牵马。
“叫他们走东华门,另外再备辆马车,让雨吟跟我一起来。”
京城同皇城一样,昏昏沉沉安安静静许多时日,没有一丝秋高气爽的开阔之意,反倒沉闷至极。亥正时分,天空无一丝星月,只黑漆漆一片,映着橘黄的灯光,像个无聊的梦境。
城东二皇子与三皇子的府邸角门几乎同时打开,黑色的骏马载着身上黑色锦衣的皇子,向最近的东华门飞驰而去。
平淡无奇的深夜,哒哒马蹄声的确引起不少闲来无事人的兴趣,路边不断有窗户打开,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最初,他们只看得到一排红色的火焰,悬在空中急速前行,心中一惊,待定下神来,原来是黑衣的骑兵护卫着同样黑衣的人,那火焰,只不过是他们的火把。
守城门的侍卫,居高临下望向聚拢在脚下的皇子与骑兵,冷冷地道:“城门两个时辰前就已经关了,谁都不得进出。”
“你看好了,要出城的,可是二皇子和三皇子。”
“谁都不得进出。”城楼上还是这样慵懒的语调。
守城门的侍卫全都换成国舅的势力,难怪不买他们的帐。
黑黢黢的墙垛边,缓步走来一个背着手的人,胡须在空中飘荡,“换班了,你下去。”
“副千总。”侍卫敛了方才的懒散。
“开门。”小小千总,还只是个副的,在小兵面前却高大如泰山。
“这……”
“我让开的。”
两位皇子在城楼下,仰头看那侍卫卑躬屈膝,畏畏缩缩地走下又陡又窄的石阶,用力转动绞盘,副千总居然也搭把手,一起用力转动。
随着“轰隆隆”的声响,城外在寒风中发出“沙沙”声的桦树正在唱这一年最后的歌,这样悲凉。
两队骑兵护卫皇子们出门。
项子煦知道,越阳王必定在东华门安了他的人,才刻意叮嘱。可区区一个副千总,怎么扛下夜半开城门的罪过。正思虑着,背后“呀”一声,他回头,看到副千总的佩刀闪着寒光,抹过还在反向转动绞盘的侍卫脖颈,他手上一松,城门被粗长的铁链吊着,向下又滑了几寸,发出沙哑干涩的声响,降到离地面半人高的地方,里头副千总的声音响起:“来人,有人私出城门,来人!”子煦又回过头去继续赶路。
华盖般的苍松,是京郊西南五里地一个出名的标志,饶是在夜间,隔着很远都看得到。
子煦稍拉了拉缰绳,看到树下也有一队骑兵,右手立即按在腰间墨阳剑上,待看到冷雨吟站在两个举蜡烛的侍女身后,才放开手,翻身下马,朝她身后的越阳王行礼。
越阳王争分夺秒,省去许多繁文缛节,将雨吟推到他跟前,“京城将有大变,二皇子三皇子赶紧前往西南侯王府邸避祸,信鸽已经放飞,侯王收到后会安排人马接应,一路上,你们――”他抬头,凌厉的目光扫向皇子府邸出来的贴身护卫,“要照看好你们的大人们。”
“是!”二十来个护卫一齐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发出悠长久远的盔甲碰撞声。
“王爷您?”子煦看看越阳王,再低头看正仰头望他的雨吟。
越阳王叹了口气,捋了捋花白的胡子,“你们这一趟,是回去探望病中的舅舅,我?我自然待在京城。至于雨吟――”他抬手摸摸掌上明珠的头,“要送回西北养段日子。”
“子煦哥哥!”雨吟才比他的腰高出没多少,是个没长开的小姑娘,这会儿扑在他腿边。
“雨吟自小有心弱症,西北苦寒,不比京城,这……”子煦低头抚了抚她的头,但西南多瘴气虫毒,还不如西北,别的又没有安全的地方。
“二皇子殿下,此次别过,再见不知多少年之后,您一定要记得雨吟,她是皇上指给您的妻子。”
“我会的。”子煦一手抵在雨吟的背上,小丫头好像哭了。
越阳王突然从背后抱起雨吟,直送到子煦眼前,“无论多少年,请您一定要遵守婚约,这是您的妻子。”
子煦将这丫头接过,抱在怀里,“我记得,一定记得。”让雨吟在他肩头抽泣了几声,才递还到越阳王手中。“我们的母妃呢?”
“宫门下钥了,只能等明早。”
子煦回望一眼巍峨的城墙,往回走了一步,被越阳王狠狠抓住肩,“事不宜迟,现在就走。”
三皇子虽然同雨吟一般大,却也有了超出他年纪的不妙预感,望着京城城门,咧开嘴哭了,“哥,我们等到娘亲再走,不能丢下她!”丢开手中的缰绳。
“三皇子殿下不要置气。”越阳王上前劝道,却被子昊挥舞着双手挡开。
子煦耳中充满弟弟和雨吟的哭声,又回望皇城的方向一眼,咬咬牙,夹起子昊爬上马,“后会有期,我们走!”带领两队护卫,疾驰在深秋雾浓的夜幕中。
骑行约十里地,猛然听到背后如惊雷,整队人马停下,回望京城,冲天火光将半片天空映成白昼。子昊停止哭泣,只愣愣地看着,嘴里喃喃道:“娘亲,娘亲……”
“走!”子煦不再多望一眼,声音暗沉,“你自己骑马。”他明显感到座下的马匹脚步疲惫,将子昊抱到史都尉牵来的马背上。
“娘亲,娘亲……”子昊还在啜泣。
“我们已经没有娘亲了。”子煦心头酸胀得几乎要炸开,冲三皇子厉声呵斥道,“往后只有我们兄弟二人,现在你要听我的话,抓好缰绳,专心赶路!”说完抽坐骑一鞭子,跑到了前头。
黑暗中,似乎有粗砂砾扑面,割得面颊生疼,却能驱赶睡意。这一路,只能夜行昼歇,第一晚需绕过摄政王重兵把手的云州,赶到两百里之外的凤州。
“照看好落在后头的子昊,我们还要再快些。”子煦冲身边紧随的史都尉低声道。
东方第一缕曙光迟迟未来,地面却越来越明亮,遍地雪白,直刺人眼,原来昨夜咯脸的,竟然是漫天的大雪,今年的头一场雪,来得这样早,这样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