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山血海(二)
通风报信的男孩儿大概真的撑到云城,将宜州一个月里地狱般的所有经历都讲了一遍。于是当宁军到达云城城郊的时候,看到农户的门上都插满艾草,闻到空气里弥漫着熏艾的味道。
子煦冷笑,如果艾草有用,梅岭山脚的村庄也不会因为这场瘟疫全部覆灭。
云城城门紧闭,还未靠近,如雨般的箭矢便劈头盖脸射过来,落在子煦与城墙之间的空地上。这么看来,云城不打算开城投降了,他们的弓箭手固然充足,然而宁军的巨弩,射程远远在这些弓箭之上。
第二次比第一次熟练许多,压根儿不需要等足一个月,城门洞开,里头死气沉沉。到第三次第四次,宁军完全习以为常,兵士甚至能边调侃着染病人的死状边将晚饭狼吞虎咽吃下,这不过是战场上的杀戮,换了种形式罢了。
三个月间,宜州、云城、并州、丰州四座城池全数拿下,虽然到手的都是空城,人、粮一样都不能用,但终究是扫清障碍。这速度,远远超过启程前计划中的作战速度,且西南大军,除了头一天的伤亡,此后几乎不再费一兵一卒。四座城池郊外的村庄倒没有守城兵士的勇气,听闻惨绝人寰的疫情之后,纷纷乖乖地纳上军粮,保障宁军继续东进北上。
在到达台城城郊的傍晚,宁铮道又一次当着军将的面训斥子煦,比前几次都要狂风骤雨,怪罪他攻城的不择手段、赶尽杀绝,责怪他不重视粮饷保存。子煦微微颔首,默默听完,抬头道:“我的军队过了台城,就会壮大。”清冷的语调,让整个旷野都冷了几分。
台城外的村庄,陆陆续续有农人们挂起的白幡与旗子,上头威风凛凛的“宁”字,让一众宁军一个恍惚,以为又回到西南地界。
台城是运河的一个起点,另一头直通京城,于是成了整个西南与东北物产汇集的中心,无数骡马驴子拉着货车,将西南的山珍木材,运上往来如织的商船,前往京城;又有无数粮食丝绸从水路卸下,经由任劳任怨的牲口散往西南。
子煦仰头看城中飞檐走壁,因为许多京城商贾往来的原因,台城不少楼阁都仿照京城,让他想起自己曾经的家,遥远的皇城。
眼下因为战事,台城这座繁华之都也城门紧闭,城墙上奔走的兵士透出点儿犹豫。
一排排弓箭手向城内\射出箭,于是城墙上有稀稀疏疏的反击,却只能任由宁军的箭带着一张张字条落入城内各处。
巨弩盛放着前几个城里病死之人的尸身,一字排开在城北面。
宁铮道只知道巨弩攻击的策略,此刻看子煦按兵不动,不知又是什么新战术,焦躁地派传令兵到前列探听。
子煦在城郊等了一天,又到日落时分,副将让人燃起熊熊的火把,于是城内呼应似的,城墙四个角也点燃火炬,城内有了零星的厮杀,继而归于平静,四面大小城门共计一十八扇,全部大开。
子煦在一队骑兵护送下进城。街道上空空荡荡,没有一人,四周屋舍门窗洞开,看得到抱着孩子的年轻母亲、瑟缩依偎的兄弟姐妹,以及卧床不起的老人家,全是惶惶不安的普通人。
走出去一里,齐整的队列跪拜在他的马前,都是守城的兵士。他们捡拾到箭上的字条,经过一夜的商议,决定照子煦的吩咐,控制粮仓、城门、城墙、兵器库,并在看到信号之后在城墙四角点燃火炬示意。作为交换,二皇子承认他们的兵士身份,奖赏一个月的军饷,并且让其自行决定,往后是跟随宁军继续北上,还是就此解甲归田。
台城中心的鼓楼上,一个羽扇纶巾的人影立在高处,子煦的侍卫纷纷警备。
模糊的夜幕中,子煦看不清他的样貌,只听到他大叫:“我非贪生怕死之辈,只可怜满城百姓。身为朝廷命官,无言面对皇上。”一声闷响,直直坠落。
子煦握着缰绳用掌心摩挲了会儿,“同那些不肯降而被杀的兵士一起埋了,都是我大周朝的好男儿。”又隔空用马鞭示意守城军将,“帮我写几封信给你的同僚们,就说二皇子赏罚分明,台城完好无损,希望他们也都是明白事理的人。”
降军的军将诚惶诚恐答应着,按着吩咐,将宁军迎进城里,带着自己的军队退出到城南郊外驻扎。
“吩咐下去,台城已在我治下,宁军士兵需谨守军纪,如有一丝僭越,从下到上一个都跑不掉。”子煦吩咐完,便独自登上台城最高的鼓楼。
城里的百姓仍然不敢轻举妄动,都躲在家中,可四处灯火通明,没有病人痛苦的呻\吟和尸体令人作呕的恶臭,这就是心甘情愿臣服于他的第一座城池,是他的。子煦闭上眼,默默感受居高临下的感觉,这座台城、京城还有整个周朝天下,都臣服于他的那天,也是这种感觉?
在鼓楼上立了有近一个时辰,才回到安置好的府邸。
睡得朦朦胧胧,梦见自己重回林间木屋,握住望霁的腰,执她的手涂完最后一片花瓣,然后她轻轻扭过头,淡淡的鼻息喷在他的面颊上……突然被侍卫叫醒,城西有士卒闹事。
急急起身,厅里,副将带着五六人立着,那五六人里有两个面带愧色的年轻士兵,也有倨傲不减的军官和军将。只看一眼,就知道是舅舅的几个心腹。
“夜半不休息不站岗,闹到我这里来?”语不带笑。
“报二皇子,小伙子年轻气盛,见着水灵的小娘子就……”士兵的长官替自己的手下作答,脸上带着笑,话语里颇为轻松,像在说轻描淡写一桩小事。
外头传来呜咽声,而且是个男人,子煦示意将他也带进来。
一个青衣青年跪倒在子煦跟前,眉目清秀、身材修长,一望便是个书生模样。先只是呜咽,这会儿到了皇子跟前,更是哭倒在地,只一个劲儿地叫“娘子、娘子”。
子煦从主位上站起,俯身握住他的胳膊,扶他起身,握下去只觉得过分纤细羸弱,且冰凉透顶,低头瞟一眼,不禁倒吸一口冷气,那个青年慢慢伸长手臂,子煦握着的,竟是他抓住的一截断肢。
“大胆!”侍卫拔剑顶住青年的脖颈。
子煦轻轻放开自己的手,望向泪水涟涟的双眼,“出什么事儿了?”
“我和娘子正要睡下,她去窗边合上窗户,却被这两个禽兽从街边望见,闯进家门,一人将我强按在地上,一人,一人将娘子……”他忍不住低头抹泪,“百无一用是书生,小的被按在地上怎么也起不来,娘子体弱,不堪淫掠,探手握我的手臂,刚刚触到,便被这个禽兽砍断手臂……”再一次哭倒在地。
“人家娘子呢?”子煦抬头瞪着毫无愧色的长官,转头喝问两个兵士,只见二人面面相觑,低下头来,一声不吭。
地上的书生猛烈地喘着气,“娘子哀嚎不已,两个禽兽乐此不疲,娘子在我眼前血尽而亡,血尽而亡啊……”他重重地咳嗽,吐出血来,然后趴伏在地上不动。副将上前探看,发现已气绝身亡。
“行军多日,莽撞些总有的,哪次打仗不这样。”长官走上前几步,冲子煦摆摆手,那架势,和舅舅颇有几分相似,像在教训一个小儿,“现在这书生也没了,人证没了,就这么算了吧,这俩小子我带回去,饿他个几天,看以后还敢不敢胆大妄为了。”说着,觉着事情就说定了,领了一干人等就要出去。
“来人,全部押下去,午时押上南城墙,让宁军们都准时在城内候着。”不等他们转身,子煦大喝一声。
铁甲粼粼的侍卫立刻捉住两个犯事的兵士。几个长官脸上的笑意还没有隐去,就惊恐地发觉,子煦抬手指了指他们,全部押入台城大牢。
宁铮道很是沉得住气,直到巳时才慢慢悠悠地上了子煦的门,也不管侍卫的阻拦,直接踱进外甥的卧房。
子煦正大展双臂,立在卧房中央,让侍卫给他穿戴锦袍,见到舅舅,微微一笑:“见过舅舅,不方便行礼,舅舅见谅。”
宁铮道一怔,脸上明显不悦,大大咧咧地在桌边坐下,“听说昨晚兵士闹事,让你给抓了?”
“是。”
“要我说呀,打仗不易,刑罚过重,扰乱军心,可就得不偿失了。再说,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何必在大军面前呢。”
“舅舅怎么目光这么狭窄了呢?”子煦慢条斯理地正了正自己的前襟,“我们不费一兵一卒,拿下台城整个城池,连粮食、军力都得以保留,为我们日后所用,台城军民的态度至关重要。我要用这个法子,继续拿下去京城路上的所有城池。现在这两个败类犯下人神共愤的恶行,宁军的军心倒是不乱,可我需要统领的只是八万人的宁军吗?我要的是整个大周朝!这次若是姑息了,我往后还怎么保证投降不杀、还怎么施行我的大计、还怎么坐皇位、舅舅你还怎么上朝对我指点江山!”
宁铮道铁青了脸,摇了三下头,都没能说出半个字,甩甩袖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