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山血海(三)
正午的城墙上,两个犯事士兵和他们从下到上的四位长官,一字排开跪在墙垛边。城墙内侧是西南八万大军,外侧是决意跟随子煦的台城军士,城内外远近散布着台城内外的百姓,带着怯怯的神色远观。
副将洪钟般的嘹亮嗓音,宣读了所有违犯的军纪,两名士兵斩首,四个长官杖刑,一时城内外的窃窃私语汇成热烈的声响,如波涛如沸水。
行刑者刀起头落,罪魁祸首伏法,但四个长官却不依,以地位最高的那位军将最为不服,竟从地面站起,“我是你外公看着长大的,十六岁成为宁军伍长,摸爬滚打到这把年纪,为着这桩小事要受罚?”说着作势去抢一旁侍卫的佩刀,“你不看看自己倚靠着谁,我就替长辈教训教训你”
子煦一个眼色,沾满鲜血的刀再一次举起,所有人都被吓住,包括宁铮道。
剩余三个军官看着军将的人头在城墙上滚动,只能忍受杖刑,在一声声惨叫声的掩盖下,子煦走近宁铮道:“昨天到这儿的时候,宁军是八万,明天启程的时候,就是十四万。”用眼神示意城墙下正在运送军粮的兵士,有宁军也有归顺的台城军,总之是一帮亲子煦的人。
宁铮道远远看到,不知何时,宁军带着的粮草已同台城的补给混在一起,悉数掌控在子煦的手中。
“您一直教导我,我是要夺天下的人,夺了天下,我就是社稷的主人了,山河的主人怎么会任人摆布呢?”
宁铮道惊恐地抬头,被子煦按了按肩膀。
“但是舅舅,您和西南,始终是我的后盾,我需要您,就像我同样需要越阳王,将来辅国公的位置,一定在你们二位之间。”子煦说完便走下城墙。
因为血缘,他被外公收留,因为皇族,他才能得到这些兵权,外公和舅舅,究竟是他的亲人,还是利用他的人,早已无法完全理清,欠的情他记着,但要让他做傀儡,绝无可能。
一切进展得极为顺利,所到城池守军都听闻,二皇子带着瘟疫,对所有不降之处,全部屠城,一个个惊恐异常,纷纷投降,以至于到达凤州时,子煦已有了百万大军。
西北大军几乎以相同进度向京城逼近,朝廷军两头战线吃紧,西南西北两支军队只要占下一个城池,朝廷军就失去了那个城池的屯兵与粮草,而敌人则全得到了,因此应付得颇为费力。听说皇上毕竟年轻,又没有军事经验,摄政王心力交瘁。
凤州距离京城仅一座云州,据说集结了百万朝廷军。西北线上,也只剩下一座城,但越阳王的军队没有瘟疫倚靠,全都凭着西北军的骁勇善战与频频奇袭向前推进,战况激烈许多、兵力损耗也颇为惊人,现在只有区区二十万人,朝廷军放出风来,西北军面对的也是朝廷军百万大军,形势不容乐观。
子煦在凤州歇息的府邸,正是当年逃出京城时歇息的府邸,难言的巧合。他坐在窗边仔细思量。朝廷军东拼西凑,现如今剩下的至多不过百来万人,哪儿能两个方向同时开花呢?这宣称的人数定有水分,但分别是多少呢。
假如他是摄政王,西南面对百万敌军,力量参差不齐,西北面对二十万精兵,自己手上只有百万人,该怎么摆布?
思量了会儿,他自己会把二十万精兵放在西北,再拿剩下的大军围堵百万大军,至少两条战线势均力敌了。
云州是最后一道屏障,断断不会不战而降。云州城墙不输宜州,且更为宏大,而且借着山势,想要近城要经过极为狭窄的关隘,对攻方来说太过凶险。而且既然是朝廷军的最后一道防线,粮食必然充足,现在正值天寒地冻,宁军虽然人数多一些,却难以攻下。
子煦又想起当初攻打宜州时的鲜血四溅、毫无还手之力,这样的攻城他再也不想经历。
云城虽有足够的储备,可现在的西南大军也已不是当年梅岭山上翻下来的十万人了,现在身后所有的城池都在提供粮草,单这一点,短期看不出什么,长久看来,比云州的优势大了去了。
子煦睐着眼,想出了个法子,一下子释然。
他说最快半年,最晚一年,攻下京城,回去接她。现在将近一年过去,他想皇位,还要再等等,虽然比许下的诺言要晚,可他等不及了。于是找来子昊,“帮我去接望霁。”
一年来,他没有再和子昊提过望霁,既然都见不到,何必徒增兄弟二人的口角,子昊显然以为他的热乎劲儿过去了,冷不丁一提,双眼大睁,“怎么又想起这一茬?”
“一直在想。”子煦眼也不抬,自顾自执笔写信,离开了这么久,派这些冷冰冰的兵士去接她,不知她会不会害怕,他想提前把心里话说给她听。
“你知道吗?雨吟一直跟在西北军的大军里,要不了多久,你们就能相见了。”子昊强打精神,想要提起他哥的兴致,“我们和她分开五年多,又要相见了。”
子煦抬头,“我知道。你帮我去接望霁。”
子昊张大了嘴看着他,然后一字一顿,像是咬牙切齿:“即使要召侍奉宫女,你也要先立后。”
“我知道。”子煦将信纸叠好,“让你的侍卫只管把她接来,剩下的我自有安排。”
“什么安排?”子昊几乎用吼的,“什么安排不能告诉我?”
子煦嘴角一挑,“你说过,我是要夺天下的人,没有告诉你的安排多了去了。”
“哥,现在你说话,真是越来越没意思了,我们兄弟二人的感情,居然抵不过这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救了你我的性命,帮我们绕过阳关,才有今天,才会有明天,退一万步说,即使这些她都没做过,她也是我的人了,你对她该拿出尊重来。”子煦的话说得也很重。
“明天?哼,明天!”子昊笑得有点儿凄凉,“夺了天下的人,果然不同了,我去,我去……”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落寞,“过不了多久你就要做皇帝了,果然是不同了。”
立在城墙上,看子昊亲自率领侍卫重又向西南进发,一颗心才放下,做皇帝这个念头带来的喜悦,都不及现在。
书房里,几个军将已经聚在一起,向子煦提议攻打云州的战略,因为双方人数相当,朝廷军占据有利地形,又几乎是他们的绝唱,定会拼命抵抗,哪一种安排都做好伤亡近半的准备。
子煦听完,摆摆手,“那几个关隘太险,别进了,在外圈将云州围好。”
几个军将以为听错了,“然后呢?”
“围着就行,需得滴水不漏地围,外面的一个不许进,里面的一个不许出,这样围。”
“那,围到什么时候呢?”
“什么时候他们降了,就到时候了。”子煦淡淡地笑,这么看来胜负已经定了,不过时间早晚而已。
和凤州的悠闲缓慢不同,西北军用极快的速度将朝廷军防线撕了个口子,长驱直入,直打到京城郊外。
子煦隐约察觉出不同寻常,但云州有那么多敌军,虽是围着,却也不敢掉以轻心,也就拨出十万人前去京城支援。这十万人亲眼目睹西北军杀入京城,想要跟进,却被西北军领头军将一句“不便管理”,而挡在城门外。随军进城的,还有一个项姓小王爷,是子煦隔了几层的堂弟,才十岁。
不断有京城内的战况传来,摄政王府被血洗、朝廷军的粮仓被抢夺……只一点,越阳王碍着自己异姓王的身份,始终没有杀入皇城内,还在等一个有资格的人走进去。
算着时候差不多了,子煦果然等来越阳王的使者,带着越阳王的亲笔书信,开头便是“二皇子殿下”,从前他玩笑的时候还开过“贤婿”的玩笑,如今,倒是不提了。
要求在信中写得清清楚楚,他要保留摄政王这个职位自己来做,要冷家保持对西北军权的控制,除却现今有的五军镇,还要再增加五个军镇,并且提前立雨吟的儿子做太子……
当初拼了命救他的人,如今成了要挟他的人,这世上,什么算对他好,什么算对他坏?子煦满心茫然,将信件前前后后看了好几遍,懒懒地对来人道:“我若说不呢?”
信使一看就是选出来的,不卑不亢、不惊不惧:“可能咱们大周朝要出一位十岁的小皇帝了。”
子煦也学着信使的模样,不愠不怒,“只怕皇帝太小,坐不住江山。”
“所以,二皇子最好还是应下吧。”
一时千思万绪,不同意,那便是西南军和西北军的一场恶战,二十万并不是西北的全部,显然在越阳王的老家五军镇,还有精锐盘踞,到时一场恶战不可避免,倘若两败俱伤,各地权贵心思又活泛了,都捉个项姓王爷要各立皇帝……
抬手让信使走了。看周朝四分五裂他不愿意,做傀儡他也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