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霁月抖却弯刀上那一线血红,抬手拢起猩红的兜帽,抬眼冷冷地凝视着那半轮迷蒙的月亮。月光照在面上,使人似乎能感受到一丝剔骨的冷意,她垂下眼,匆匆拢紧外袍,袖中藏着的计划书,冷硬地硌在腕下。
她顺着月色下鲜红的一道血痕,一路走到那红衣教弟子的人头前,她的头颅边是一滩殷红的血迹,霁月如同提起寻常什物一般,将女子的头发从地上揪了起来,连着沉重的头颅。她冷然地回头,看着身侧的一处墓碑,兜帽遮住了她冷丽的双眸,遮不住她微弯的红唇。
“风雨来之前,总会有一些征兆。月亮再圆满,阴云却始终如影随形。在这个乱世里,见到的阴霾越多,听到的雷鸣越响,活下去的机会就越小。”她转过身去,却冷不防缓声道了这一句,仍旧是多情娇媚的声音,却带着不符合时景的森森冷意。
女人的脚步渐行渐远,樊真才抖着腕子收了手,两人一时间都没有动,肩膀紧紧挨着肩膀,微微地生着发抖的感觉。脚步声再也听不见,夜游的怪鸟又落定在枝梢,冷冷地看着仍旧温热的那一泓鲜血。
“……看她的身手,不像是红衣教的人。”华清远站起身,掸掉衣衫上的尘土,静静看着女人远走的方向,音调下抑,带着幽幽然的冷肃,“倒像是明教弟子。”
这寥寥一句话,仿佛能够将两人的距离拉得近一些似的,方才太过紧张,而今骤然一放松,樊真只觉浑身都隐隐作痛起来,腿脚竟有些软,华清远见得他这般,伸手从他的肩头拽了一把,气力有些大,不巧扯了樊真前几日的伤处。
他下意识要皱眉,可对着华清远这般动作,高兴还来不及,便是生生将那疼痛忍了下去,他也不知道此刻自己究竟是怎样一副扭曲的神情,好在华清远并没有正眼瞧他,很是迅速地将手收走了。
“那女人,在同罗丹的府邸宣传红衣教的教义。”樊真接过华清远的话茬,“无论如何,红衣教同回纥勾结的事情,都应该早点告诉其他人才是。”
华清远点一点头,面上的恐慌已经褪去好几分,反而显出一种劫后余生的冷峻来,他晓得樊真在将军府上做事,回纥人在洛阳城中的恶行人尽皆知,万花到那处去只会凶多吉少。虽说他如今看似冷静,心下却乱得要命,方才那一声道歉,还有那一声安慰,这样轻飘飘的话,语气却好得像是四月阳春的晴日一般。
在这许多事情之后,他发现,他与樊真本像是两道缠结在一起的长线,最初的那个死结,其实一直没有解开,无论他如何努力想要挣脱这错乱的纠纷,终究还是不得不面对有所交集的事实。他其实一直舍不得,也放不下。
从前他怪罪万花对他处处隐瞒,如今愤懑于当日将自己弃若敝履。而此时此刻,他却有些短暂的恍惚。
月升月落,回到青牛观之后,两人便又接续着相安无事的生活。只是连华清远自己都发觉,有些隐藏在心底的,如同卡在喉头的飞絮一般的艰涩,如同病去抽丝一般,渐渐尽了气数。他做着检阅的工作,需要过目大量本册,常常见得满眼发花,不由地涩痛地涌眼泪。
不知什么时候,依例端过来的茶壶中,便多了一些枸杞的甜味。明目养神的东西,如同一缀小小的朱璎,荡在茶褐的水液中。他以为是药房的先生,又以为是师姐郁欣,有意无意地问过去,都并不是大人们。
盛夏的雷雨这样多,压得洛阳城的天空低得触手可及。壶中的枸杞子一日一日,没有断过,时而他去同城中官员交涉一日,口干舌燥,便能喝到甘草的甜味。大雨瓢泼而过,时间蹉跎而逝。官军步步后退,载人的牛车一辆辆入城,又一辆辆离去,如同一条肮脏的青烟,聚散离合,消失在洛阳城的尽头。
已经是快落雨的时辰了。
樊真匆匆将药奁拾掇齐全,阿由在他的旁侧替他烧针。局势越发不安定,孩子也总不能跟着他活受罪,什么时候着人接回去罢,接到万花谷去,就能够好好生活了。孩子整理针具、分配药物的样子,也算很有些小大夫的架子。他来回检查一遭箱子中的药罐,仔细同阿由吩咐道:“今天你得多加半钱甘草,柜子顶上有些杭白菊,也能放几朵。最近他的嗓子不大好。待会儿你过去的时候,多拿一把伞罢,他的伞昨日落在衙役那儿了。”
“我知道啦,阿真哥哥,你出门罢,青萝姐姐又要等得久了。”阿由乖巧地一应,掰着指头数了数他要做的事情,便伶俐地找了凳子来,去够柜顶的瓶瓶罐罐了。孩子的个子像是雨后的笋,已经拔得有些高挑,身体一抻开,便露出了有点儿嶙峋的脚腕手腕。
不知不觉中,他身边的一切,都如同孩子长高的个子一般,以令人察之而讶异的速度,成为他生活中最为寻常的一个变迁。他与华清远的关系还是那般,相隔烟海,见得轮廓,触不及人。但好在他没有放弃的意思,即使相对无言,却总有其他的物事能够悄声言语。
卞青萝照例在江月楼等他,两名将军府的家丁已然高举着伞具,恭顺地站在一旁等候许久。前不久,同罗丹果然又将他请了回去,说是之后的大夫都觉得杂症疑难,束手无策,好言相劝,便又将他叫了过去。
豆大的雨点沉甸甸地开始坠落,地面上三三两两落出铜钱大的印迹,“过几日,府邸上要演一出新舞。”卞青萝挽起几乎要坠在地面的袍袖,举手投足仍然优雅非常,她又细声道:“过几日我在江月楼排演,不知先生可好赏脸一观?”
樊真当然知道卞青萝话中有话,便推辞一番,也应承下来。江月楼早便不是寻常地方,有重大事情商议,总会选在此处,演舞大约只是个幌子。自从那夜偶遇红衣弟子,他便隐隐觉得,将军府像是狂风巨浪中的砥柱,其中的一草一动,似乎都能够成为推进洛阳局势变化的一分助力,同罗丹此人,上与回纥王室联系密切,下又手握重要兵权,虽说壮士暮年,但却余威不减。卞青萝虽跟随他很有一段时日,却碍于优伶身份,难以探查到更多消息。
好在这病他熟悉,这曾经如同水蛭一般黏附在他身上的恶疾,他怎么会不熟悉。用下的那几副猛药,倒是很快止了同罗丹衰败的命数,那将军大喜过望,更是要将他留下来治病。他便时不时享受着将军府那些虚情假意的讨好,然而却只有他一人知道,面对那回纥大将时的如履薄冰。
他原是个极厌恶与人周旋,费尽心思揣度他人心念的人。但当他在第二次去到同罗丹的府邸中,眼睁睁看着上一位大夫被愤怒的大将着人立时拖出去,并残忍杖杀之时,他一面知道,这是演予他看的杀鸡儆猴的戏码,一面也明白,若他在医术上动什么心思,结局也该是血溅当场。他在沉闷的棍棒声与那人渐弱的惨叫声中把脉处方,出门差人煎药时,满脸苍白死色,却一身大汗。
他惧怕死亡。他不该这样早便死去。
这一日,同罗丹似乎心情大好,令卞青萝弹了许久曲子,樊真已然不必跪得太辛苦,只是席上还多了那红衣教的霁月圣女,慵懒而柔和地靠在同罗丹魁伟的身侧,背诵着红衣教的教义,声音和在琵琶的转弦拨轴中,如同一首来自风沙中的歌谣。
席间有人送上和阗的昆仑玉子胎,那未经雕琢的玉胚润如羊脂,纯洁浑白,同罗丹接到手中玩赏片刻,忽而出声问霁月道:“圣女自西而来,可曾见过如此美玉?”
“美玉虽好,仍需雕琢。如同人心昏昧,须得经过圣火洗礼,方得闻妙法之音。”霁月的美眸中映出那圆润柔和的璞玉,却听得同罗丹一阵大笑,很是受用的模样,他随手将玉石一掷,扔到了红衣圣女的怀中。
“既然圣女以宣教为一心,这块玉便赏你去好好雕琢罢!”
霁月微笑谢过。然而此时此刻,室外却传来一阵粗野的吵嚷的喝骂,举座皆惊,同罗丹却仍旧抱着膝盖大笑,在他旷放的笑声之中,两名回纥兵士又踢又搡,将两个蓬头垢面、满脸是血的人推了进来。
“我这府上哪能留得住你们这些‘贵客’!”同罗丹收了笑声,目露凶光,那两人看样子均是府中杂役,如今却被打得浑身发抖,但却仍旧一言不发。霁月的目光有点儿发冷,看着那两个被打得说不出话来的人。
“留你们一条腿,回去告诉你们的主子,海水之深岂能测度,黑暗中的蝼蚁,也妄图见到光明吗。”话中十足十的轻蔑,“你们的盛世,就如同坠落的太阳,黑夜总是很漫长的。不久之后,你们总还会求我们的保护的。”
此话一出,两人中的一人,便骤然抬起了头,两眼突出,目呲欲裂,破口大骂道:“狗日的,谁要受你们的保护!奸淫妇女,抢掠财富,还有你们,你们他妈一个个衣冠禽兽,做国贼就这么好?”他骂到一半,便不知牵动了那条伤口,胸膛发出了扯动风箱的破碎声音,那人的眼中满是仇恨,一口带血的唾沫,便是朝着同罗丹的面上啐去。
“操你妈!同罗丹,你不如将我打死算了!我做鬼也要吃你的肉,喝你的血,叫你不得好――”话音未落,众人只见眼前金光一闪,那咒骂着的人连话也未说完,惨叫也没能发,便被一股无形的巨力重重向后推去,待得周遭的人回过神来,却也各个被惊得噤若寒蝉。
那是一把锋利而沉重的宝剑,钉在那人满是鲜血的胸膛上,贯胸而过,深深陷在墙头,那人双脚离地,挂在壁间,面目狰狞,双眼怒视着满座讶异的脸,如同一具恶鬼的骨骸。同罗丹抹掉面上的血沫子,微微颤抖的髯须下显出一个残忍非常的笑,他的手微微颤抖着。
卞青萝匆匆低下头,装作在调弦的模样,可她的肩膀却忍无可忍地微微颤动着。
剩下那人被突如其来的惨变吓得屁滚尿流,同罗丹看他那害怕得不顾体面的样子,又似得了乐子一般,哈哈大笑起来,他身边的亲眷也随之轻蔑地爆发出一阵笑,唯唯诺诺的汉人们,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显出不安扭曲的情态来。
每逢此时,总会有一种毒蛇般的仇恨,顺着那些笑声钻入耳中,时时将他浑身的血液都烧得沸腾起来。可是这又能如何,樊真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只能够做出笑脸,道:“将军,时辰不早,是该喝药了。”
同罗丹挥挥手,便有人去收拾墙上钉着的尸体,将身体软倒的另一人也拖行出去。汤药奉上来,院内爆发出一阵声嘶力竭的哭号。药碗奉上来,汁液黑褐,苦涩非常。樊真先是拿了汤匙先试一口,苦涩令他皱起眉头。直至将他放出府邸,都还是萦绕不绝。
离开将军府时,阵雨初歇,江月楼自是派了马车来接。巡夜的金吾卫,往往见得是那府中来的车马,便少有追究的时候。樊真站在府门前,心下却总有一些疑云。
“青萝姑娘,你且先等等我罢。我有一些事情。”他向卞青萝使了个眼色,转而钻进另一条街巷中去,才走不远,便是看得见巷尾中浓烈深沉的一抹鲜红,仿佛是笃定他会来似的,霁月幽幽转过身,朝他一笑。
“……姑娘。”他走上前去,心念如电,面前人绝非善类,既能在那一夜的叶宅中全身而退,满身武学便不能说是一般。霁月见得他走近来,也只翻了一翻掌心,露出同罗丹赏她的那一块玉胚来。
“小时候,有一位于阗的行商曾经告诉过我一个故事,和田美玉天下闻名,他曾在官府的眼皮底下,偷偷盗掘。有一日,他收获颇丰,却被发觉,身后有人追杀,可他再往前走,就是无边无际的荒漠戈壁。前进也是死亡,后退亦是死亡。他要如何选择,才能活着走到我的面前,同我再叙当年之事呢?”霁月仍是盈盈地笑,却只看着玉石,说了毫不相干的话。
言毕,霁月将那玉石随手一扔,倒是落到樊真的手里。
“生死之事,还望先生好好考虑罢。”
再抬眼时,街巷中哪还有什么如同烈火的人影,雨水留下的水洼中,映出了街巷里飘摇如魅的灯笼,一两圈懒洋洋的涟漪,静静地泛开,而又静静地收阖。
同罗丹也许要叛,正因如此,有人要除掉他。
“先生这是怎么了,从刚才开始,便一直愁眉紧锁……”马车颠簸,卞青萝见得他忧心忡忡,便不由得开口要问,樊真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有人在我的药中加了东西。”樊真思量再三,终于还是道,“朝廷不能够直接同回纥大将翻脸,但一旦认定他反叛,在他身边的人,必然没有好的下场。而若有人借我之手将他杀了,我才是首当其冲要去顶罪之人。”
“最好的结果是如此,而最差最不济,也不过是东窗事发,同罗丹仍旧苟延残喘,而我,便同那被钉死在墙上的人下场一样。”樊真静静说着,车轱辘碾磨在静夜的街衢上,发出空廓而寂寞的声响,卞青萝被这番话提得背后一阵发冷,却听樊真笑了一声,话中无奈:“卞姑娘,不知不觉中,竟被人搬到了一个死局里。”
“医治敌将是死罪,暗中下毒也是死罪。天不同我开命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