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江月楼的歌席舞宴,放在从前,总是洛阳的一件轶事,姚黄魏紫的时令,达官显贵络绎不绝,牡丹花朵灿烂如锦,伴着万种柔情的莺歌燕舞,总能艳绝东都。然而山雨欲来,国难危重,楼中顾客越发稀少,没了来客,便做不好生意,连同室内那口瓷缸中的冰水,也已经见了底,如同城外金鼓每擂动一下,便融化一分的安稳。
“青萝娘子,你还不走么?”一件件摘下花钿珠翠的伶人,看着拈着兰花指,将朱璎宝饰一件件戴在发髻上的卞青萝,她将口脂雪粉一点点卸除,卞青萝却一点点涂抹描画,高髻盛装,妍丽动人。
“……江月楼还剩多少人了?”卞青萝沉默一阵,铜镜中的人眉如远黛,却微微在眉尖蹙了一蹙,眼中好似含着些别离的哀伤,烛影摇红,她那身秀银的舞衣也带着似血残阳一般的猩红。镜子中,那窗边的白玉簪早就谢了。
伶人拾掇着衣服首饰,道:“除却杂役巴只,便只剩下三两人罢。却都是打点好以后的,娘子你呢?今后要到哪里去?”
“……我?”卞青萝涂唇的手一顿,绛唇点染,画出个浅笑,“从何处来,到何处去。”
伶人收拾好一身行当,又将自己的琴放回琴匣中,满脸素净,看着盛装打扮的卞青萝,忽然眼圈一红,眼泪扑簌一掉,便是跪在地上,朝她磕了一个头,嘤嘤哭道:“青萝娘子,你教我学琴一日,我早已将你视作亲生胞姐。此间作别,不知何时能够再见。但滴水之恩,我必然铭记一辈子。”
卞青萝笑了:“一辈子还长呢。再会罢。”
伶人带泪,退出房间,四下又安静起来。只余卞青萝摆弄物什的声音,时而清脆,时而郁闷。窗下逐渐有一些人声,还有一些搬动重物的声响,她越过枯萎的玉簪花,朝窗下看,见得露天池阁处,已然点起了灯烛,桌案之旁,也各摆起了酒坛。池中荷花开得极好,簇拥着池上舞台,泛着沁人心脾的清香。
她将视线放低一些,却恰好同游廊下的人四目相对,少年人的瞳眸清清亮亮,唇边带着惊喜的笑,将脸面衬得更为开朗英俊;漆黑马尾高高束起,雪白的襟领上落满金黄的杏叶,看来贵气逼人。卞青萝没有对他露出笑容,面上的动容无形无踪,甚至于有些冷漠。
叶远志像是习惯了她这不冷不热的态度,耸耸肩,礼貌而抱歉地笑了笑,这才低下头去,去寻自己的位置了。卞青萝确定他再看不到自己,才忧伤地垂下眼睛,轻轻摇着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我常听说青萝姑娘一舞倾城,今日若是得见,即便生于乱世,想来也是心满意足了。”谢南雁嗓门大,又含着激动的意思,几乎是喋喋不休地进了场子,那身灰黑软甲有些缺损,已经不复初见时的光洁柔韧了。卞青萝将下颔抵在手背,默然地看着那一个个人进了场。
“……那我便会找机会参你一本,便说是耽于享乐、疏于军务的。”谢南雁身后那人的话,却令卞青萝有些讶地笑了一声,她本以为杨雪意不会说这般俏皮话的,她饶有兴趣地看着谢南雁忙不迭回身讨饶,又看见杨雪意背在身后的琴匣,心中有些感激。
卞青萝正看得忍俊不禁时,便见得楼下一声清晰柔和的呼唤:“青萝。”
郁欣与华清远一同站在楼下,卞青萝见得她,面上笑意便是更加浓重,她虚虚在唇边比了一个手势,郁欣心领神会地点点头,自腰间抽出一支长萧,便是又柔声道:“我不通乐理许多时,技拙,望你勿嫌。”
“怎会。”卞青萝摆摆手,“得你一曲,此生有幸。”
最后,卞青萝见到了樊真。他同席间的人会面招呼,一切如常,看来精神不错,更莫要说他是一个正陷于两难境地的人。卞青萝想起初见樊真时,是在那荒芜萧条的村中,在那个时候,她能轻易看出万花眼中藏着的迷惑与痛苦,然而这才过了多久,那眼中神光,却已经被更多的,更深切的某种事物所取代了。
她转身回到室内,轻轻挑开妆奁的最末一层,那是一把镶玉的银匕首,微微出鞘,开过刃,是锐利的。在灯火下发着幽冷的闪光。她的指尖划过一侧的刀刃,刺痛细微如蚁噬,牵出一滴饱满的血红。
此时,有人来报告,说是席间来客都到了,她收了匕首,提起袍袖,珠翠步摇发出清脆击响。暮色四合,池阁灯火辉煌,举杯交盏的声音懒洋洋地响起来。她站在绯红的帘后,室内已然没有什么香粉浮脂的味道了,没了巧笑晏晏的江月楼,平白生出些死气沉沉的寂寞来。她提着裙摆,吩咐下人报幕。
她甚至没有伴奏的乐师,但面前这些人却毫不嫌弃他的优伶身份。
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杨雪意的起调有些冷冽,琴曲不似舞曲开头,却别有一番意味,席间的声音骤然沉静。她心下却出离放松,这舞并非给那些满脑肠肥的达官贵人看的,看的人都是些生平知己。
众人皆看得一个浅碧影子踏莲而来,三两下便轻飘飘地落于舞台正中。她探出手去,仿佛在接一片初冬的雪绒,回身翩然,旋舞翻花。自始至终,卞青萝都没有笑过,面上如凝霜雪,却因此而多了霜冷中的绝断。步伐踩出深冬列宿,衣袂荡开冷泉涟漪,纤手摘落雪,抬首见朔风。身段柔软多情,气势却冰寒如芒。身无利剑,不披坚执锐,却仿佛手握剑器,眉中凝锋。
间或箫声伴琴而起,琴箫合曲,世间再无此般潇洒之事。见得郁欣立于杨雪意一侧,持萧而奏,白衣清高,仿若谪仙。明月高悬,其光如练,寒冷地拥天地入怀,酒香与花香弥漫纠缠,牵绊在舞人的裙袂,遮挡了观者的双眼。
曲毕舞停,却是静了许久,才有叫好的声音响起来。
卞青萝站在莲台之上,却见得台边伸来一只手,手上带着厚厚的习剑茧,她抬起眼,见得叶远志踩在漂浮的莲叶之上,仍旧明明净净地笑着,伸手等着她接。卞青萝面色一动,摇了摇头,却握住了藏剑弟子的手,她只觉身体一轻,回过神来时,已然站在了看客台上。
明明如月,她满面无奈,坐下身来,看着那满盈的月轮,静寂半晌,只轻声叹道:“叶公子,你送我的花,已经谢了好久了。”
江月楼的好酒,似乎都从地窖中被搬了出来,谢南雁喝得微醺,心情好得难以言喻。憋屈郁闷了这许多天,疲于接战奔波,终于能有放松的时刻。他盯着酒盏里圆满的月亮,又见着身边擦着琴的杨雪意,不由问道:“上回我问你的事情……杨先生可是想好答复了?”
杨雪意一顿,无波无澜道:“……君子之交淡如水罢。”
他按住长歌放在琴上的手,借着酒意道:“那我……那我便做个小人。”
谢南雁那一桌顿然一阵骚动,郁欣见得杨雪意招着手叫她过来,便是放下杯盏,看了一眼正往酒盏里倒着酒的华清远,只来得及说了一句“少喝些”便被匆匆拉去救场了。华清远见得杨雪意气急败坏地红了脸,险险要把琴中剑抽出来了。从前的小杨先生,可从不会这样的。虽说气急败坏,眼中却连半点凶恶的意思都没有。
酒水入喉,有些甜,而又有些苦。
他转眼看见坐在不远处的樊真,万花没有喝酒,而是看着面前的酒盏发着愣。也不知他在想什么,过长的鬓发垂落下来,遮住了他半张脸面,只有眼前的睫羽时隐时现地抖颤着,那张着的眼中,可是含着怎样的心意。他并不能够看清楚,却因此发觉,他已经许久许久没有好好看过樊真了。
华清远无声无息地喝着酒,顺着喉管而下,忽然便如同入了烈火的炭薪,渐渐蒸干心血,氤氲出重重云雾,时而让他不知身处哪一处九重天阙,可不论碧落黄泉,樊真却依然坐在他的面前,凝固如石,仿佛被隽在了永不回头的时光里。烈酒带来的却是一种近乎愤怒的冲动,究竟是因何缘何,他竟敢还留在自己的世界中,并且一日日地深刻,一日日地难忘下去。
“樊真。”他按捺不住,开口唤了一句,对方倒是听见了,很快转过头来,瞧见他的时候,眼中却多了好一些讶异,仿佛他从未见过自己这一副模样似的。华清远觉得很是好笑,视线又落在那一轮如冰如霜的月轮上,抬起腕子又是要饮,不想手却被按住了。
“别喝了。”樊真知道他的酒量一直不好,却不想华清远却似赌气,一杯连着一杯,大有借酒浇愁之势,明明月满团K,也明明周遭松快,可他两人却偏要格格不入,彼此的心事重重,彼此却都看得通透。
“不……我……”华清远硬是扳开他的手,又转头看了他一眼,纯阳子的眼中再不复从前那刻意掩盖的霜雪冰封,也没有这段时间以来专门属于樊真的冷淡尖锐,眸中的神光脆弱得像是早春融而未化的冰皮,风中若是旋来杨花柳絮,轻轻飘飘落在上头,便能骤然催出几道细细密密的冰裂,看得到水底最澄净清明的一隅。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用这样的目光看自己了。
樊真的手无知无觉地在华清远的案上放平,轻轻悄悄、小心翼翼地,生怕惊碎了那一池未解浮冰。却见华清远的眼中有月光的痕迹,水光曳动,像是手中把着的酒盏,那光色流转一周,几乎要从微颤的眼睫中滴落而出。
远处诸人的笑闹遥遥响过来,若非相遇乱世之中,这些团聚相逢,想来都是随口呼应的事情。但事到如今,谁都不知道这究竟是不是最后一次,虽说相逢萍水,但笑骂有如至交,所有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粉饰团聚,遮掩离别。
月盈则亏。
华清远手中的杯盏,突然便抓不住了,单薄而扁圆的酒器,绕着桌案转了几圈,扒搭一声倒扣在桌面,余下的酒水从边缘缓缓渗出来,如同被墨汁洇坏的一面素宣。樊真有些心疼,他晓得这是醉得过了,正欲出声去劝,却只觉肩头一沉,扑面而来的气息有些复杂,但从浓重的酒气里,他还是能够分辨出那一种久别而熟悉的气息,隐隐约约、清清淡淡,有如柔和雪风一般的,几乎只是一个刹那,便叫他热了眼眶。
分明清冷的风,却能吹得人浑身发烫。
华清远的额头抵在他的肩窝,发际轻软的绒发微微磨蹭着他肩头的衣物,吐息近在咫尺,没有多余的话,便只是一声不响地靠着。呼吸也很是平静,垂在身侧的手似乎有气无力地抵了一下身下的蒲团,又晃荡一下,按在了樊真的手背上。
华清远的声音瓮声瓮气的,许是因为饮酒昏沉的缘故,一言一语中带着浓重的鼻音:“阿真,我真是……恨你。”
“恨你入骨哪。”
轻而慢的声气,就像一声坠入水中的喟叹,但又如此言不由衷,曳出的水泡柔和易碎,蕴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华清远第一次向他剖白心意的时候,是那个飞雪连天的大寒夜,他也沾了满身酒意,酒的热和风的冷将他两腮熏得通红通红,带绒的襟领簇在两颐边,平白生出一些寒风中的可爱来。
若非那夜起始,又哪有之后种种。但与其是后悔,不如说是庆幸。
酒席走到尽头,筵席将散未散。卞青萝横竖看着宾客尽醉而归,华清远却是醉到人事不省,遥远的城垣传来接阵的鼓声,两骑飞尘,向着行宫与阵前分道扬镳。他见得樊真扶着华清远,只有些痛切地与万花交换一个眼神。“先生。”她像是下定什么决心,张口欲言:“其实我……”
樊真听得此话,却摇摇头,道:“我知道。”
天色已然太晚,每每夜幕降临,总是江月楼最为热闹的时候,此时此刻却出离平静。回青牛观行路太远,交通也不便,便是暂时暂住此处。夜中的风逐渐闷热起来,压得人心有一阵没一阵的慌,连歌舞升平的风月场都知道大厦将倾。
有人送了醒酒凝神的茶水来,樊真接过来,将门扉掩上。到了这个时刻,他不知该同华清远说些什么,似乎什么都不应景、不合适,他端着茶碗走近,却一言半句都酝酿不出来,正是相对无言时,却见华清远有些晃身的站起身来,他刚要伸手去扶,却觉肩头一击钝痛,他身形不稳,被掀得一个趔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