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乌凤和赤莲(6) - 残狼灰满 - 沈石溪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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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乌凤和赤莲(6)

第21章乌凤和赤莲(6)

乌凤轻轻地又往前走了两步,狼嘴探进树洞,在赤莲颈侧选了个最恰当的角度。赤莲睡得太沉了,竟然还没被惊醒。乌凤运了运气,将力量凝聚在牙尖上,准备做最后的致命的噬咬了。就在这时,一缕月光透过枝桠,射进洞去,照在母豺赤莲的身上:鼓鼓囊囊的豺肚子已完全瘪了下去,一双豺眼困顿地紧闭着,鼻吻有节奏地翕动着,豺脸安详平和。哦,这是一张它十分熟悉的豺脸,它和它曾形影相随地生活了十几天。奇怪得很,想到这一点,它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像被电麻了似的,绷紧的肌肉不由自主地虚软下来,牙尖也酸酸的、酥酥的,好像丧失了噬咬的功能。不不,它是狼,对方是豺,属于两个不同的物种,咬死并吃掉这些豺,既不违背同类不相食的禁忌,也不改变任何狼的生存习惯。

狼自古以来就是食肉动物,肚子饿了,就要猎杀,就要屠宰,只有弱小的生命死亡了,狼才能存活下去,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乌凤又鼓了鼓劲,用舌头不断地磨砺牙尖,这动作不完全等同于人在磨刀霍霍,还意味着要坚定自己的意志和决心。可是……可是……它真的能毫无顾忌地去咬死赤莲吗?这可不是一匹跟它毫无瓜葛的普通的豺啊,这匹母豺曾跟它联手战胜了狡诈无比的灰兔,曾和它一起智取了力大无穷的野猪,曾和它并肩挫败了最凶恶的黑脸猎人。要是没有这匹母豺,它早在十多天前追撵灰兔失败后就变成雪地里的一具饿殍了;要是没有赤莲伴随,它能度过这十几天大雪飘飞的严寒吗?最关键的是,就在今天,要不是赤莲舍生忘死地返身相救,它肯定被大白狗咬断喉咙了。赤莲是它相依为命的伙伴,是它同舟共济的朋友,是它的救命恩豺,它能狠心地去咬死赤莲吗?

用狼舌磨了老半天牙尖,乌凤仍无法下口噬咬。

要是乌凤是人类字典里的狼,坏得头上生疮脚底流脓,属于东郭先生所碰到的中山狼,那么,它连想都不用想,扑上去麻利地咬断赤莲的豺脖子,便万事大吉了。可乌凤是一只活生生的狼,有血有肉,有爱有恨,有喜有悲,既残忍,也讲点情义,因此,它在最后的关头,很自然地犹豫起来。

母豺赤莲嘴角动了动,呦咕——发出一声梦呓。乌凤急忙将脑袋从树洞里缩回来,并跳出五六米远。或许,它该放弃这顿晚餐,但为了友谊而饿肚子是否真的值得呢?或许,它可以趁赤莲熟睡之际,叼住母豺的喉管用尽全身力气猛烈撕扯,在赤莲惊醒之前就结果了它的性命,尽量缩短这匹母豺临死前的痛苦,也算对得起它们十多天来相依为命的友谊了。这样,既饱了口福,又还了一份朋友的情,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不不,不管它噬咬的速度有多快,不管赤莲死得迅速还是死得缓慢,后果都是一样的,丝毫也改变不了它绝情绝义残害朋友这样一个事实!或许,它放过母豺赤莲,只吃四只小豺崽?不不,对于雌性动物来说,刚出生的幼崽是命根子,掐断了幼崽的生命,也等于要了母亲的性命……

怎么办?怎么办?乌凤在孔雀杉树洞前徘徊了很久很久,雪地上,留下了密密麻麻的足迹,但它还是不晓得自己究竟该怎么办。

它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活了十二个年头,猎杀过无数动物,从未像现在这样为难过;面对唾手可得的猎物,它还是头一次这般犹豫彷徨。

唉,友谊,难煞狼;唉,情分,愁煞狼。

叽吱,树洞里传来小豺崽的叫声,也许是哪只豺崽为找不到奶头而在焦急,也许是哪只豺崽没被母亲的身体罩严而冷得在尖叫。声音虽然细微,乌凤却像听到了要它赴宴的热情邀请,情不自禁地产生了一种噬血的冲动,条件反射般地蹿向树洞口,刚一瞅见母豺赤莲的面容,又突然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掌猛推了一把,踉踉跄跄地往后退却。

叽吱,树洞里又传来小豺崽的叫声,勾魂摄魄。乌凤哀嚎一声,扭头逃也似的飞奔而去。它无法再忍受想吃又不能吃的煎熬,它假如再继续待在树洞旁,怕是会变成一只精神分裂狼的。它只能远远地逃离树洞,逃离诱惑。

它一口气逃到离孔雀杉十多公里的红松坪,心境才逐渐平静下来。

九雪中送香獐

老母狼乌凤的运气还算是不错的,天刚蒙蒙亮,就逮着了一只香獐。说逮着一只香獐还不如说捡着一只香獐更确切些。那是只年老体衰的雄香獐,步履蹒跚地在雪地上行走,路过红松坪时,大概实在是饿得慌了,咔嚓咔嚓啃松树皮吃。乌凤听到声音,追过去,香獐转身就逃,可刚逃出十几步远,腿一软栽倒在雪窝里。乌凤赶到时,香獐口吐白沫,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这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乌凤饥肠辘辘,迅速将香獐开膛破腹,将糯滑的内脏吞了个干净,又啃了一条香獐腿,吃得直打饱嗝。香獐有五十来斤重,一顿是吃不完的。乌凤在红松坪右侧的红松林里,刨了个雪坑,打算把吃剩的大半只香獐掩埋起来。冬天觅食不易,不能随意浪费。它咬住香獐的后颈皮,使劲往雪坑里拖。不知道为什么,拖着拖着,它脑子里便出现母豺赤莲的面容:饥饿憔悴、凄苦绝望,一双豺眼正乞求地望着它。

乌凤也做过母亲,知道母豺赤莲此时此刻的处境极为艰难:冰天雪地,刚出生的幼崽须臾不能离开母亲温暖的怀抱,而刚刚分娩完的母兽,身体极度虚弱,也无力捕捉猎物,要是没有伴侣或同伴替它送食,母亲和幼崽是很难渡过这个难关的。事实上,冬天产的崽,在出生后的头两三天里,夭折率是最高的。或许……或许……它该把吃剩的香獐拖回悬崖下的孔雀杉去?不不,完全没这个必要,它断然地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严寒的冬天才过去一半,更严峻的考验还在后头。它孤身一狼,又跛了一条腿,很难找到食物,像这次这么轻松地捡到香獐,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的例外。它要把这大半只香獐掩埋起来,留待最困难的时候来吃,它怎能将救命的食物随便送出去呢?再说,它已经很对得起母豺赤莲了,它忍着饥饿放弃了就在嘴边的四只小豺崽,慈悲得简直就像是立地成佛的狼菩萨,已完全还了情报了恩,再也不欠母豺赤莲的了,没必要再把香獐送出去。

乌凤将吃剩的大半只香獐扔进雪坑,转过身来,爪子飞快刨动,将积雪抛进坑去,很快,雪坑就被填平了。

好了,一切都过去了,忘掉曾经发生过的事,真的,它和母豺赤莲相伴了十几天,只是生活中的一段小插曲,对于它的整个生命旅程来说,无足轻重,不足挂齿。事情已经结束,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好了。一切都要向前看,不要向后看。它用蓬松的狼尾巴将雪坑上的痕迹清扫了一遍,然后,便离开了红松林。

不知为什么,走着走着,步履越来越沉重,脚爪下黏黏的,比走在春天的沼泽地还要艰难。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让自己牵肠挂肚,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不踏实。母豺赤莲,这时候该醒了吧?四只小豺崽有奶吃吗?会不会有其他猛兽路过孔雀杉发现它们呢?赤莲饿极了会不会……

恍惚之间,乌凤似乎又回到了一年前那个可怕的冬天。也是大雪纷飞的隆冬时节,大公狼双黄斑看中了年轻貌美的母狼,爱情跳槽,在感情上炒了它的鱿鱼。

它当时正怀着小狼崽,快到临产期了,脾气有点暴躁,眼瞅着双黄斑和母狼卿卿我我地黏成一堆,一怒之下,扑到双黄斑身上撕咬起来。一只大肚子母狼哪里是一只身强力壮的大公狼的对手?它不仅没能教训负心的双黄斑,反倒被双黄斑咬掉半只耳朵。搏斗中,它的腹部还被双黄斑猛踹了一脚,疼得在地上打滚。狠心的双黄斑领着母狼扬长而去,把它扔在荒野雪地里再也不管了。它忍着痛爬到山洞里,就提前分娩了,生下五只小狼崽。没有东西吃,当然也就没有奶水,小家伙们饿得哇哇直叫。它没办法,只好拖着虚弱的身子走出山洞去觅食。

它没法追上野兔,也跳不到应有的高度扑住在低空飞翔的雪雉,连动物腐尸也没能找到。它不敢走得太远,也不敢在外面待得太久,怕寒风灌进洞去时间一长小狼崽会冻死。

它在附近的雪坡上兜了一圈,什么也没得到,垂头丧气地踅回山洞,没想到,悲剧已经发生了,一只黄毛小狼崽,身体缩得像个球,躺在地上已经不会动弹了。其他四只小狼崽,也都冷得瑟瑟发抖,钻进它的怀里,拱到它的乳房间,小嘴衔住它的奶头,可怜兮兮地咂动着。它的乳房像干涸的井,连一滴乳汁也分泌不出来。

它狠狠心,叼起那只已冻得像石头一样硬邦邦的黄毛小狼崽,嚼烂了咽进肚去。为了让自己有奶水,为了让还活着的四只小狼崽能生存下去,它唯一的选择就是把那只死掉的小狼崽当做食物吃掉。这是它生平最难吃的一顿饭了,就像在嚼一枚苦胆,苦了牙,苦了舌,苦了嘴,苦了心。

然而,悲剧仅仅开了个头,第二天,死神再次光临,又夺走了它的一个小宝贝,它只能再次把自己的孩子当食物。这是真正的饮鸠止渴,它每嚼一口,心里就像被毒蛇咬了一口似的疼得浑身抽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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