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隔壁的病人
隔壁传来的那声女人凄厉的尖叫,猛地划破了笼屋里那本就压抑的死寂。
我被吓得浑身一激灵,差点没把手里的铁锤给丢出去。
二叔的反应比我快得多。他几乎是在听到尖叫声的同一时间,就从地上一跃而起,像一头被激怒的猎豹,猛地转身,一脚就踹向了隔壁那扇薄薄的木板门。
“嘭——!”
一声巨响,木屑纷飞。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木门,被他这势大力沉的一脚直接踹得四分五裂。
门后的景象,瞬间暴露在我们眼前。
和阿娟家一样,那也是一个被铁丝网和木板隔开的、极其狭小的“笼子”。空间甚至比阿娟家还要小,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一张同样是上下铺的铁架床,占据了大部分空间,床上床下堆满了各种破旧的衣物和杂物。一股浓烈的、刺鼻的草药味和某种东西腐坏的酸臭味混合在一起,从里面扑面而来,熏得我胃里一阵翻腾。
一个看起来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女人,正蜷缩在地上,浑身剧烈地颤抖着,看样子是昏了过去。
而在她旁边的下铺床上,还躺着一个男人。
那男人看起来年纪不大,大概也就四十多岁的样子,但整个人已经瘦得脱了相,颧骨高高地凸起,眼窝深陷,面色如同死人般蜡黄,嘴唇干裂起皮,没有一丝血色。他躺在那里,胸口几乎没有任何起伏,只有偶尔微弱的喘息,证明他还活着。他的身上,正盖着一床早已看不出本来颜色、还散发着霉味的旧棉被。
二叔没有立刻进去,他只是站在门口,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戏谑的眼睛,此刻变得如同寒冰般锐利,缓缓地扫视着这个狭小而肮脏的空间。
“二叔,这……”我看着眼前这一幕,有些不知所措。
“你喺出面等住。”二叔对我吩咐了一句,然后才抬脚,小心翼翼地跨过了地上那些破碎的门板,走了进去。
他先是探了探地上那个女人的鼻息,确认她只是惊吓过度晕了过去,并没有大碍。然后,他走到了床边,看着那个奄奄一息的男人,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
就在这时,地上的那个中年女人,悠悠地转醒了。
她一睁开眼,看到站在床边的二叔和我,眼神中先是闪过一丝迷茫,随即,那迷茫就变成了极度的惊恐和……怨毒。
“你哋……你哋系咩人?!想做咩啊?!”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手脚并用地退到墙角,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母兽,用一种沙哑的、充满了敌意的声音,对我们嘶吼着。
二叔没有理会她的嘶吼,他只是缓缓地转过身,用一种极其平静、却又带着无形压迫感的眼神看着她,冷冷地开口了:“你唔使知我哋系咩人。你只需要答我一个问题。”
他伸出手指,指了指我们隔壁那个“笼子”的方向。
“阿娟个仔床下底块镇魂砖,系唔系你摆嘅?”
女人听到“镇魂砖”三个字,整个身体猛地一震,脸上的血色“刷”的一下就褪了个干干净净。她那双原本充满怨毒的眼睛里,瞬间被无法掩饰的恐惧所填满。
“我……我唔知你喺度讲咩啊!”她嘴上还在顽抗,但那闪烁不定的眼神,早已出卖了她内心的慌乱。
“仲想扮嘢?”二叔冷笑一声,他一步步地逼近那个女人,每一步都像踩在她的心上,“你以为你做得好干净?你每日午夜子时,都会喺佢门口烧三炷‘引阳香’,引佢啲阳气过嚟。嗰股味,我一入呢栋楼就闻到啦!”
他走到女人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声音如同来自九幽的寒风:“我再问你一次。系,定唔系?”
女人被二叔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强大的气场所震慑,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她看着二叔那双仿佛能看穿人心的眼睛,心理防线终于彻底崩溃了。
“哇——”的一声,她抱着头,嚎啕大哭起来。
在二叔的逼问下,女人终于断断续续地,将事情的真相,全部都说了出来。
她叫阿莲,和躺在床上的丈夫阿强,都是从内地来香港打工的。他们没有学历,没有技术,只能在这座繁华都市的最底层,干着最苦最累的活,住在这种连转身都困难的笼屋里,幻想着有朝一日能攒够钱,回老家盖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
可是,天不遂人愿。半年前,她的丈夫阿强在工地上被重物砸伤,虽然保住了一条命,却落下了严重的内伤,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他们花光了所有的积蓄,甚至借遍了所有能借的亲戚朋友,也没能治好他的病。
眼看着丈夫的身体越来越差,医生甚至下了病危通知书,让她准备后事。走投无路之下,阿莲想到了求神拜佛。
她在某个破旧的街角,遇到了一个自称“南洋大师”的“高人”。那个“高人”告诉她,她丈夫阳寿将近,寻常医药已经无用,唯一的办法,就是用“借阳还命”的法子,从别人身上“借”一些阳寿过来,为他续命。
那个“高人”给了她一块据说是从将军墓里挖出来的“镇魂砖”,并教会了她如何使用。他告诉她,只要找到一个八字纯阴的孩童,将砖头埋在其床下,再配合“引阳香”,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那个孩童的阳气和生命力,一点点地转移到她丈夫身上。
被绝望冲昏了头脑的阿莲,最终还是选择了铤而走险。她将目标,锁定在了隔壁那个同样来自内地、无依无靠的邻居——阿娟的儿子,小武身上。
“我……我真系冇办法啊……”阿莲跪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我唔可以冇咗佢啊!我哋讲好咗要一齐返屋企㗎!我唔想佢死啊!个细路仔阳气足,借少少俾我老公,佢唔会有事嘅……我真系冇諗过要害佢㗎……”
她哭诉着自己和丈夫在香港这些年的辛酸和不易,他们是如何被人歧视,如何被人欺负,如何为了生存而苦苦挣扎。她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在我的心上。
我看着眼前这个痛哭流涕的女人,又看了看床上那个奄奄一息的男人,再想想隔壁那个同样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却无辜被牵连的小男孩一家。
那一刻,我内心那种坚持了二十多年的、非黑即白的价值观,彻底崩塌了。
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阿莲用邪术害人,当然是错的。但她只是一个被生活逼到绝境、想救自己丈夫的可怜女人。那个所谓的“高人”,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而那些将他们这些底层人逼到墙角的社会现实,难道就一点错都没有吗?
我的内心,第一次对“对错”这两个字,产生了深深的迷茫。
二叔一直沉默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等阿莲哭够了,他才缓缓地蹲下身,看着那个躺在床上,已经进气多于出气的男人,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我看不懂的情绪。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站起身,叹了口气。
他对痛哭流涕的阿莲,说出了一句极其冷静、却又极其残酷的话。
“借来嘅嘢,终究系要还嘅。”
“你老公条命,唔系你嘅,唔系佢嘅,系天嘅。既然你哋用咗邪术,破坏咗规矩,就要承担后果。”
阿莲听到这话,猛地抬起头,像疯了一样爬过来,想抱住二叔的腿,却被二叔不着痕迹地躲开了。
“大师!大师我求下你!我知错了!你救救我老公!我俾钱你!我做牛做马报答你啊!”
二叔没有再理会她的哀求。他只是最后看了一眼那个男人,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个充满了绝望和恶臭的“笼子”。
他走到隔壁阿娟家的门口,对同样满脸震惊和迷茫的我,说出了一句让我浑身一颤的话。
“准备好童子尿同嗰个细路仔嘅头发,我哋来破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