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一顿饭的因果
第二天一大早,我还在后堂那张吱呀作响的行军床上睡得迷迷糊糊,就被一阵“砰砰砰”的、几乎要把卷帘门给拆了的急促拍门声给吵醒了。
我睡眼惺忪地爬起来,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鸡窝头去开门。卷帘门“哗啦”一声拉上去,刺眼的晨光让我下意识地眯起了眼。只见龙叔一张胖脸笑得跟朵盛开的菊花似的,满面红光,手里还提着两个大大的塑料袋,里面装着热气腾腾的肠粉和艇仔粥,香气扑鼻。
“阿安!得咗!真系得咗啊!”龙叔一进门就兴奋地大喊,声音洪亮得把货架上那些纸扎人都震得晃了三晃,仿佛它们都在为他鼓掌,“你二叔真系神人啊!我寻晚专登等到半夜,亲眼睇住嗰碗饭嘅热气自己沉咗落去,真系开咗眼界!我头先试住煲咗一锅粥,一啲事都冇!今朝开档,啲客食完个个都赞不绝口,话我啲粥好食过以前啊!”
他说着,将手里的早餐重重地放在柜台上,又从那个总是油腻腻的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红得发亮的利是封,不由分说地就往我手里塞。那利是封被他的体温捂得有些发烫,上面还印着一个大大的烫金“福”字。
“阿安,呢份系龙叔嘅一点心意,你同你二叔一定要收低啊!如果唔系你哋,我间铺头真系要执笠啦!以后你哋两叔侄喺我度食嘢,全部免费!”
我捏了捏那个利是封的厚度,入手沉甸甸的,心里估摸着少说也有一两千块。说实话,我心动了。这几天又是下水捞骨又是半夜撞鬼,搞得我身心俱疲,神经都快衰弱了。这点钱,算是我应得的“精神损失费”吧?自从接手这家铺子,我还没开过这么大张的单。这钱来得也太容易了。
就在我准备半推半就、假意推辞几下就收下的时候,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后堂传了出来。
“龙叔,咁早啊。利是就免啦,你份心意我哋收到啦。”
二叔打着哈欠,趿拉着一双人字拖,从后堂的布帘后走了出来。他看了一眼我手里的利是封,又看了看一脸感激的龙叔,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长庚,你起身啦?”龙叔看到他,更加热情了,“唔得唔得,呢份利是一定要收!你帮咗我咁大个忙,俾返啲茶钱都系应份嘅啫。”
二叔摇了摇头,他走到柜台前,拿起一根油条,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含糊不清地说:“规矩嚟嘅。我哋陈家做嘢,有我哋自己嘅规矩。今晚你请我哋食餐饭,就算系两清啦。”
他又看了一眼那锅还冒着热气的艇仔粥,对龙叔补充道,语气虽然平淡,但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记住,今晚餐饭,一定要有碗皮蛋瘦肉粥,同你寻日出事嗰锅一样。就当系你请寻晚嗰位‘朋友’食嘅。咁样,你同佢之间嘅因果,先算系真正了结。以后,两不相欠。”
龙叔虽然听得一知半解,什么因果了结之类的,对他来说太过玄乎。但看二叔说得这么郑重,也只好把利是封收了回去,连连点头答应,说晚上一定在附近最好的海鲜酒楼摆一桌,不醉无归。
送走了龙叔,我终于忍不住了,我看着正在大快朵颐、一个人就干掉了半锅粥的二叔,不解地问:“二叔,你搞咩鬼啊?有钱都唔赚?你唔系等住钱使咩?你寻日问我借嗰两百蚊,唔通唔使还啊?”
二叔将最后一口粥喝完,满足地打了个饱嗝,用餐巾纸擦了擦嘴,才抬起头,用一种极其严肃的眼神看着我。这是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如此严肃的表情,那双总是浑浊的眼睛里,此刻竟有几分清明和锐利。
“阿安,你坐低。有啲嘢,我今日要同你讲清楚。”
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他要说正事了,便乖乖地在他对面坐下,连大气都不敢出。
二叔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将他脸上的表情笼罩得有些模糊,让他看起来像个深不可测的江湖大佬,而不是一个烂赌鬼。
“你系唔系觉得,我哋做嘅呢行,同出面庙街啲睇相算命嘅神棍一样,都系为咗呃啲香油钱?”他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
我没说话,算是默认了。在我心里,确实是这么想的。
“你错了。”二叔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几分失望,“错得好离谱。”
他将烟灰弹在地上,那点点火星在昏暗的铺子里一闪而逝。他继续说道:“你记住,我哋陈家嘅身份,唔系风水佬,唔系道士,更加唔系神仙。我哋嘅身份,系‘渡守’。”
“渡守?”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感觉像是在听某个武侠小说的设定。
“冇错。阴阳渡口嘅守护人。”二叔的眼神变得有些悠远,仿佛穿透了铺子里的阴暗,看到了某个我无法企及的世界,“我哋处理嘅,系啲地府唔收,阳间不容嘅‘烂摊子’。我哋嘅规矩,从阿公嘅阿公嗰代就传落嚟,只有一条——‘只解怨,不结缘’。”
“只解怨,不结缘?”我重复了一遍这句听起来很玄乎的话,感觉自己像个正在听课的小学生。
“就好似龙叔呢单嘢咁。”二叔耐心地解释道,“嗰只饿死鬼搞佢,系因。我哋帮佢解咗呢个困,系果。佢请我哋食餐饭,再‘请’返嗰只饿死鬼食碗粥,呢单因果就算系了咗。但如果我哋收咗佢份利是,就等于同佢结咗新嘅‘善缘’。”
“结善缘唔好咩?帮人积福,不是好事吗?”我不解地问。在我的认知里,这应该是值得提倡的。
“好?好条毛啊!”二叔没好气地骂道,又恢复了那副烂赌鬼的本色,“你以为结缘系咁简单嘅?你今日帮佢赶走一只饿死鬼,收咗佢两千蚊。听日佢屋企再出事,例如佢个仔喺学校俾人打断脚,佢都会觉得系因为上次嘅事冇处理干净,又会来稳你。到时候,你帮唔帮?你帮得一次,就要帮一世!我哋嘅精力,系要用来处理啲真正嘅‘大麻烦’,唔系做边个嘅私人保镖!”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沉重,眼神中甚至流露出一丝我看不懂的悲伤:“更重要嘅系,我哋呢行,日日都喺度同阴鬼打交道,身上嘅因果已经够重了。沾染越多凡人嘅因果,我哋自身嘅气运就会被冲得越散。气运一散,再遇到啲凶猛嘅嘢,就好似一个冇带够钱嘅赌徒上了赌桌,死都唔知点死。”
“沾了不该沾的因果,系要用命来还嘅。”
二叔最后这句话,说得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样,重重地钉进了我的心里。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我虽然还是无法完全理解他口中的“气运”和“因果”,但我第一次开始意识到,阿公留下的这家铺子,背后所承载的东西,远比我想象的要沉重和复杂得多。
这不仅仅是一门生意,更像是一种……无法摆脱的、代代相传的宿命。
晚上,龙叔果然在附近一家颇有名气的海鲜酒楼摆了一桌。席间,他对我二叔是千恩万谢,一杯接一杯地敬酒。二叔也难得地没有摆架子,跟他推杯换盏,喝得不亦乐乎。我看着他们,感觉二叔似乎只有在这种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场合,才能暂时忘掉他身上背负的那些沉重的东西,变回一个普通的、爱吹牛的中年男人。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龙叔大概是喝得有点多了,话也变得多了起来,开始跟我们吹嘘他年轻时在码头当“扛霸子”的威风史。
“长庚啊,其实讲开又讲,我间铺头门口,前几日真系有啲古怪。”龙叔打了个酒嗝,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道。
“哦?有几古怪啊?”二叔夹了一块烧肉,随口问道,显然没太在意。
“就系喺我啲粥出事之前几日啊。”龙叔努力地回忆着,因为喝了酒,他的舌头都有些大了,“有个男人,好奇怪嘅。日日都喺我铺头门口徘徊,又唔入嚟食嘢,就喺度行来行去,鬼鬼祟祟,唔知喺度睇咩。”
我心里一动,想起了之前二叔的猜测——那只饿死鬼,可能是被人引来的。我连忙问:“龙叔,嗰个人咩样㗎?”
“咩样啊……”龙叔挠了挠他那半秃的脑袋,努力地回忆着,“天口热,佢戴住顶黑色嘅鸭舌帽,帽檐压到好低,我离得远,睇唔清个样。不过……有一样嘢,我记得好清楚。”
“咩嘢啊?”我和二叔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
龙叔端起酒杯,将杯中最后一点啤酒一饮而尽,然后神秘地凑了过来,压低了声音,缓缓地说道:
“佢只左手,好似……有六只手指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