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不合时宜
杜乔只是把脸挨着他的胸膛不说话,良久发出一声叹息。
约拿说:“我很抱歉。”
杜乔恹恹的,表情疲倦,他的声音像一阵轻烟:“我以为他能再撑一段时间……夏天刚刚来临的时候,安杰洛不知道从哪里打听来一个偏方,是威尼斯人用来治疗肺痨的,用过药后他的确有好转的迹象……没想到突然就病重了,他甚至没来得及听到陛下战胜的喜讯,本来他很关心这场战事的,他还为了陛下祈祷……”
约拿小心翼翼地把他两鬓的头发拨开,擦拭他眼角的湿意。杜乔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软弱悲伤的样子,把头埋在他的肩膀上,他们在黑暗里拥抱。杜乔的脑袋浑浑噩噩,什么也不想去想,什么也不想理会。他扣着约拿宽阔的背,把自己暂时地、完全地交给约拿。
沉默也无法消解悲伤,约拿突然把杜乔抱起来往北边的高塔走去,他用披风将人牢牢地裹在自己身上,一只手就把人举起来。他们登上盘旋的石梯,黑暗和寂静如一口铜钟罩了下来,杜乔的视线越过约拿往下看,地面是个无底洞让人害怕。他干脆闭上眼不去看,越是向上越是感到寒冷,明明还是夏天,塔顶干冷的风从他的脖子后扫来,让他忍不住打哆嗦。
“这里可以看见整个梵蒂冈的全貌,还有北斗星。”约拿把他放下来。
他们站在北斗七星的正下方、梵蒂冈的最北角,浩荡的夜色沉沉地压在头顶。
杜乔胆战心惊地靠在塔墙的边缘,稍微一个错步他就会掉下去,摔得粉身碎骨。约拿扶了他一把,握着他的腰以防不慎。他们顺着墙边坐下来,杜乔还牵着约拿的手。
“占星官每天会在这里观察星象,我见过一次,他们拖着奇怪的铜盘,用笔记录每一颗星星的位置,然后计算它们移动的方向和速度。据说星象瞬息万变,稍不留神运势就会发生变化,”约拿说:“但尤利乌斯并不太相信星象,出征前曾经有占星官报告,有彗星向着罗马城的方向飞来,直指梵蒂冈。这本来是个凶兆,尤利乌斯没有听进去,他还是出征了,而且还打了胜仗。也许星象的确不能影响他。”
杜乔默默地听着他说话。他和约拿在一起的时候,从来都是他自顾自地说个不停,约拿则是聆听的那一个,今天两人互换了位置,这个角色的变化倒是很奇妙。
“你见过坠落的彗星吗?”约拿问。
杜乔摇头,他很少关心星象,对天文也不感兴趣。
“它们拖着明亮的彗尾,有时候是一条,有时候好几条,姿态犹如生命投向终结。也许是因为这样,人类才把彗星视为凶兆,”约拿说:“最早是在11世纪中叶,法国人为了对外扩张向撒克逊人发起战争,后来又被称为诺曼征服战争。听说就在最后一次战役时,不列颠上空划过一颗彗星,吓坏了正在顽强抵抗的撒克逊士兵。最后撒克逊人战败,死伤无数,于是彗星被视为非常不吉利的预兆,一旦出现彗星,预示着将有死亡降临。”
杜乔这才抬头望向星空,北斗星清冷,狮子座像一尾蝌蚪。并没有彗星,属于卢多维科的那颗星星此时不知在什么地方,又或许早已经坠落了。如果命运只从星象的变化里就能找到,那人类为什么还要迷茫呢?
“不要哭了。”约拿说。
杜乔瞪着泪眼,牙齿颤抖:“我再也……再也看不到属于大人的那颗彗星了……”
约拿捧起他的脸,他第一次发现眼泪在月光下看会格外明亮:“我能看到,就在这里,你的眼睛是夜空,你的眼泪像彗星拖着长尾穿过银河,很美丽。”
杜乔被他碰过的皮肤立刻发热发烫起来,连耳朵都像是被炙烤过,他也不知道是因为哭得多了所以喘气不上才发热,还是因为约拿那红色的、炙热的瞳孔像要把他燃烧殆尽。如果说太阳就藏在约拿的眼睛里,杜乔也愿意相信,宇宙里的所有星辰,比起这双红色的瞳孔都会黯然失色,可现在这双瞳孔里只看到杜乔的眼泪,只看到无数沉溺的彗星堕入苦海。
“我……”杜乔张了张口,他根本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约拿心一动,稍微低头,他的嘴唇正好落在杜乔的唇边,将眼泪吮去,杜乔紧张地不敢动,忘了怎么反应。他感觉到约拿的嘴唇最终落在他的嘴唇上,被眼泪浸过的味道有点苦涩,但不难接受。约拿吮`吸他的唇瓣,杜乔感觉得到他像是压抑了很久,很用力甚至有一点急切,他鼻子里喷出来的气息滚烫可怕,又重又沉,搂在腰上的手也箍得更紧。
等杜乔反应过来,他已经投入了热吻,抵着约拿的下颚忘情地品尝两片厚实的嘴唇,唾液沾在他的嘴角也来不及舔。他像是要把情绪都发泄出来似的,用尽力气啃噬约拿,因为他的回应,这个吻最后变得又湿又重,像斗兽的纠缠,他们滚落在地板上,翻了几回身,衣衫凌乱。
在杜乔发出抗议的鼻音之前,约拿克制自己微微退后放开了他。两人鼻尖相抵,各自喘气不及,杜乔显得迷茫而又慌张,好一会儿还没有清醒过来。而约拿发红的眼瞳里有不加掩饰的、深沉的欲`望,从他嘴里毫不犹豫吐出热切的爱意:“我爱你,我愿意把一切都给你。”
杜乔失措地回望:“我……我……”
正当他不知该如何回应的时候,身后的石梯传来隐约的脚步声。
杜乔如惊弓之鸟吓得跳起来,扯好衣服直往后退。约拿的披风此时从身后挡来,将他整个裹在了里面,男人低沉的声音落在他耳边:“从另一边走。”
他们快速地从反方向的楼道退下去。漆黑的视线和纷乱的脚步声让杜乔心跳更快,他们一直跑回地面,回到刚刚碰面的走廊里,约拿快速的喘息和着杜乔的心跳,两人身上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是石膏的齑粉和山道的泥土味,被干净的晚风很快吹散。
约拿牵着他的手:“还好吗?”
杜乔像是被烫了似的猛地甩开他,从他怀里退出来。理智开始慢慢回到他的脑袋里,他想起刚刚在塔顶的情不自禁,他简直疯了!他和一个男人在接吻!在这种时候,在他最敬爱的长辈去世的这天,他不在修道院里为逝者默哀,反而跑到梵蒂冈来和他人幽会看星星,还吻得浑然忘我!主啊,惩罚他吧,这是不应该的,他根本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约拿将他的拒绝看在眼里,这个拒绝将他从头脑发热的情爱中拉回了现实。他下意识地道歉:“对不起,是我太冲动了,我没有恶意……”
杜乔颤抖地说:“我们……我们不应该那样……”
约拿的面上流露出悲伤的神情,但是他勉强压抑:“你说得对,是我做错了,我很抱歉。”
杜乔的心猛地一沉,尖锐的疼痛反扑。然而他刻意忽略了这种心悸:“不是你的错,是我……我不应该来找你,我打扰你的工作了,你只是……你只是想安慰我……”
这个理由找得实在蹩脚,那发疯的爱语、动情的回吻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约拿讽刺一笑,退后两步:“我并不只是在安慰你,我知道。”
杜乔咬紧牙关:“你不知道……”
“我爱你。”约拿毫不理会,强硬而执拗地表白:“我不应该在你悲伤的时候对你做这样的事情,但是我爱你,我不会否认这一点,我也不会撒谎,我愿意把我的生命献给你……”
“别说了!”杜乔痛苦地叫道:“你不爱我……你只是……你只是想安慰我,我也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会……才会……我该回去了,再不回去会被人发现的。”
他下意识地想逃离这里,他的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他,如果再不离开,他会失控的。
“杜乔!”约拿拉住他:“你真的感觉不到吗?你的心从来没有为我跳动过吗?”
听到他叫自己的名字,杜乔浑身震颤。有眼泪流了下来,他几乎要把嘴唇咬破才能勉强不发出抽泣的声音。但是他脑袋此时无法冷静地思考,他本来只是想来倾诉悲伤,想躲开修道院,他从没有想过会发生这种事,他也没有准备好和约拿做出亲密的行为,现在他只想为卢多维科的死做一些什么,他根本不想去想关于情爱的事情,何况这份爱是如此大逆不道1!
“我……我不知道,”杜乔仓促地抽回自己的手:“不要问我这样的问题。”
他再也不能忍受多说一句话,奔跑着离开。
从梵蒂冈回修道院的路本来应该很漫长,他走了很久才走到的,可回去的时间却显得很短,他像是想把自己的腿弄残废似的没命地跑,跑得几乎没有知觉了,回到阁楼里的时候他只能瘫软在床上失声痛哭。嚎啕声响彻了整个宿舍,所有修士都能听到他的哭声。
最后还是安杰洛来到他的床边安慰他:“不是在葬礼上已经哭够了吗?怎么突然又哭成这样?让主教大人的在天之灵听到了,他该多么难过啊。”
杜乔把脸埋在手掌心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是个罪人,我真是个卑鄙无耻的罪人!”
安杰洛以为他还在为卢多维科悲伤:“杜乔亲爱的,别这样,你要振作起来。”
但杜乔听不进劝解,他来来回回地重复着同样的话:“都是我的错,主不会原谅我的,我是个罪人,如果我今晚没有去找他就好了,如果我今晚没有去找他……”
他蜷缩身体躲在床脚,像一片受暴雨打击的草叶。安杰洛只能轻轻抚摸他的头发,直到后来他情绪稍微安稳,安杰洛喂了他一杯热牛奶才将他哄睡。
睡梦也没有饶恕杜乔,他梦到太阳爆炸,群星坠落,在荒芜的尽头他和约拿接吻。他们付出毕生热情地拥抱在一起,胸膛贴着胸膛,约拿紧搂的臂膀几乎要把他勒疼,唇齿又交缠勾叠,唾液的味道和湿气融合,交相的鼻息熏得眼睫颤抖,那样浓烈而炙热的气息,那样狷狂深沉的欲`望,一会儿是他压在约拿身上,一会儿是约拿把他压在身下,他们十指紧扣,衣服上的尘埃掸落在四周,月光下看着像是一场奇异的小雪。
然后约拿抬起身体,他的肩膀太宽了,宽到足以遮天蔽日。杜乔把他脸上的面具摘下来,露出左脸模糊恐怖的烧伤,但杜乔没有感觉到害怕,他体会到喜悦,就好像从一开始他就不喜欢约拿戴着这张面具,他亲吻那半边脸,亲吻到粗硬的皮肤,直到约拿脸上的愁容消失。他想,这没什么可怕的他又不是没有见过他真实长成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