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新来的主教
卢多维科病逝后,副主教代行主教的权责,杜乔有了忘我投入工作的机会。他不仅主管颜料工作室,还要负责一部分修道院日常的教务工作。安杰洛和他每天早上醒来,卧室门口都有不同的执事官等着他们主持各项事宜,有时候连午餐和晚餐时间都只能匆匆度过。安杰洛在修道院里生活了十几年,对修道院更熟悉,他上下协调得当,懂得劳逸结合,能见缝插针地给自己寻找喘气的时间。但杜乔就不一样了,他在此之前很少接触教务方面的工作,不仅上手需要时间,还需要额外补充学习新知识。他在寄回家乡的信中写道――
“我已经许久没有这么劳累过了,这份工作看似单调乏味,实际上繁冗复杂,是常人不能忍受的。但此时我觉得自己应该忍受孤独与痛苦,唯有忍耐与受苦才是人生的真相。”
他认为受苦是主的旨意,而且这艰苦的工作并非完全没有好处。他的个性变得更加沉稳冷静,工作风格在磨练中渐渐利落果敢起来。充实的工作也让他无暇去思考其他事情,没有悲痛和伤心能打倒他,因为第二天他还有文书要处理,他一旦停下来意味着积压的工作变得更多。
不久后,杜乔收到了从家乡寄来的回信,信里的内容让他陷入沉思。安杰洛发现他窝在床边,五官紧皱,四肢缩紧像在对抗整个世界。过了一会儿他说:“我或许该回家了。”
安杰洛很吃惊:“这是什么意思?”
杜乔歪着脑袋,朝他递去信笺:“安杰洛,我来罗马两年多了,还没有找到我的兄长,母亲来信催促我的婚约快到期了,如果不能早点回乡迎娶未婚妻,那位姑娘就要许配给别人了。他们家族的人在问我是否近期能回去。也许这是一个机会,我可以离开这里了。”
“你的婚约?从前从没有听你提起过什么未婚妻呀。”
“这是家族安排的,意大利不是也有这种习俗吗?”
“可是……怎么突然就说要回去,大人才刚刚去世,你也要抛下修道院了吗?”
“虽说副主教大人和你们都很善待我,也看重我的能力,可这份工作其实并非只有我能做吧?或者说,这世界上任何人都并不是不可替代的,我走了,也自然会有人替代我。”
“话虽然是这么说……”
“如果不是母亲提醒,我自己都差点忘了。我的确是该回去了。罗马虽然使我见识了不少事情,也学习了新的知识,但我本来就不属于这里,我的人生也不属于这里。”
安杰洛很惊讶:“你是真心说出这番话的吗?难道在罗马就没有快乐的时光吗?这里的一切都已经无法让你动心了吗?你心甘情愿放下在这里创造的事业回到家乡去娶妻生子?”
杜乔被触碰到了心中的隐痛,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了约拿:“不是的,我喜欢这里,我喜欢罗马,喜欢修道院,喜欢……”
安杰洛拥抱他:“既然你喜欢这里,也喜欢这份工作,那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你的人生终究是你自己选择的,像你这样有才华的人也该完成自己热爱的事业才对呀。”
“但是我迟早要回去的……我母亲和家乡的人都在等着我……”
“你会回去见他们的,但不是现在,”安杰洛露出严肃的表情:“听说新任主教的上任命令已经颁发了,是教皇从其他地方指派来的一位大人,过不了一个星期他就会来的。无论如何现在都不是回乡的好时机,你必须和我们一同迎接这位大人。在他上手之前,修道院的工作还需要你来完成,等一切重新进入正轨你再考虑回乡也不迟。这是责任,杜乔我的亲爱的,这是身为男人的责任感。你想让新来的主教大人认为修道院都是一群不值得信任的家伙吗?”
前方战事紧密,据说因为天气原因,教皇一行陷在了文布里亚山峦间。那里积雪深厚、暴雨如注,山道艰险难行,还随时可能有山贼出没,一向养尊处优的教皇和枢机主教们怎么能忍受在这种风雨如晦的恶劣条件下行军呢?果然中途不少主教和随从趁乱逃走,军心不稳,怨声载道,按理说这时候教皇应该没有功夫来管罗马的事务。
但调任的文件的确是颁布了下来,上个星期就传来了消息,将从罗马以外的地区调任一名枢机主教前来。算算时间,这个星期人就应该到罗马了,修道院也开始紧张地准备迎接事宜。
杜乔沉溺于工作室里,两耳不闻窗外事,直到这个时候才接收到消息。他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问道:“这么快,我还以为要等陛下回罗马呢。副主教大人有什么想法吗?”
安杰洛摇头:“虽然我没有看到文件,不过副主教大人吩咐了,必然要隆重迎接。据说他是陛下面前非常得宠的一位大人,拥有丰富的管理经验,在梵蒂冈也算是颇有威严,如果我们能够尽心辅佐,运用好这位大人的关系,对修道院的将来也是有好处的。”
“希望是一位好相处的大人,也不知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答案很快就揭晓了――
“我从帕维亚而来,那边的事务已经交代地差不多了,接下来我会长时间在罗马待一阵子,暂时还住在陛下的别墅里,我在那里有一间房间,我还是习惯住那里。老主教的房间就先空着好了,不必麻烦收拾了。”这位主教大人衣着光鲜美丽,容貌动人,他看上去还很年轻,四十岁不到的样子,说起话来带着一点西南地区的口音。修道院的修士们已经许多年没有见过在梵蒂冈常住的显贵了,撇开别的不说,光是他衣装上闪烁炫目的宝石足以让人惊叹。毫无疑问,这位大人才是修士们想象中真正的主教风范。
他接下来露出了迷人的微笑:“噢,我忘了介绍自己的名字,我叫佛朗西斯科・阿利多西。”
杜乔神色一震,想起了他们在梵蒂冈无意的碰面。那还是他初次受布拉曼特的邀请去梵蒂冈。
“我看是位很不错的大人,年轻又有前途,不会像糟老头子一样沉闷刻板。”安杰洛拽着杜乔的袖子小声评价:“不过这么有前途的贵人怎么会想到我们这种无名无利的修道院来?”
“我见过他,在梵蒂冈。布拉曼特说他只是脸长得好看,性格不讨人喜欢。”
“真的?你确定是他吗?这倒是奇妙的缘分呢。”
杜乔还想回话,从前方传来阿利多西的声音――
“我听说修道院有一间颜料工作室,出产全欧洲最好的颜料。工作室的主事是否在?”
杜乔上前行礼回话:“大人,我就是工作室的主事,我叫杜乔・古利埃。”
阿利多西笑容满面地将他扶起:“没想到竟然是如此年轻的主事,真是后生可畏。”
杜乔见他气质亲切,说话温柔,难以想象布拉曼特的话会是真的。
“说实话我从小就喜欢艺术,绘画、音乐、雕塑、戏剧……没有不喜欢的,以前我还憧憬过自己能当个画家。不过那时候太穷困了,家里好不容易有个机会才把我送去修道院的,也就这么错失了学习艺术的机会。现在想起来真是懊恼,这大概就是主的旨意吧。现在年纪大了,再学习也来不及了,虽然结交了一些从事艺术的朋友,米开朗琪罗和我的交情还可以。但我也希望自己能和雅士们沾沾边,所以听说卢多维科大人去世之后,我毛遂自荐来到修道院当主教。我和大人有过一面之缘,他实在是非常仁慈的人,对艺术的坚持令人羡慕。”
“让大人见笑了,能够得到您的青睐是我们的荣幸。”
“别和我客套,我这人不喜欢太多礼节,梵蒂冈里面的规矩已经够多了。”
“是的,大人。”
“真是太好了,我喜欢和年轻人合作,相信我们会配合愉快的。”
杜乔单膝下跪,亲吻他的衣角表示自己的忠诚:“大人,愿意为您效劳。”
阿利多西很满意,他又说:“请问财务官在吗?”
安杰洛上前行礼:“大人,我是财务官兼医师安杰洛・泰德。”
阿利多西叫安杰洛拿来修道院的财务账簿查看,他本来就是教皇的财务官,擅长数学和心算,据说他不到半分钟的时间就可以算两位数以上的除法。修道院的账簿很厚,他一边翻阅一边仔细询地询问各项条款,如果看到错漏的地方他也毫不留情面地指出。安杰洛接管财务官的时间毕竟不久,对答询问的压力不小,等他回到杜乔身边才发现自己额角冒汗,手指发抖。
他叹息道:“不得不说他实在是一位非常严苛的大人。我的确佩服他的能力,但也明显感觉到我和他之间的差距,如果他认为我能力不足把我赶出修道院我就完蛋了。”
杜乔安慰他:“你别这么说,做财务官最重要是清廉,你的品格会打动他的。”
阿利多西还带来了自己的执事官和仆从,他让这些人尽快熟悉修道院的运作,并参与到修道院的工作中去。颜料工作室也增加了两名他的侍卫,阿利多西的理由是,作为修道院主要收入的来源,必须首先保障工作室的安全,尤其是对仓储和工具的管理更要加强。杜乔虽然认为他说得对,但是每天在侍卫的注目中工作也使他压力不小。原本修士们的工作量就非常饱满,他并不主张工作室的气氛太严肃认真,事到如今他也必须克服压力适应新的环境。
阿利多西每次见了杜乔态度都十分和蔼,像是把他当作得力的助手,没过几天他就提高了杜乔的薪资,并且命令修士们将杜乔的卧房从阁楼搬出来,挪到配有单独书房的卧室去。尽管副主教提出了反对意见,但被阿利多西驳回了――
“杜乔先生如今才是大家的衣食父母,如果没有他支撑着工作室的运转,也不会有大笔的收入进来。赚钱最多的那个人当然应该享受最好的生活。”
副主教更多考虑的则是其他修士的感受。杜乔不是修士,在修道院的资历也不高,以前卢多维科虽然看重他,但是在物质方面并没有给予特殊的对待。这样也避免了其他年长的修士对杜乔不满,阿利多西此举无疑会引起修士们的妒忌,对于杜乔来说也不一定就是好事。
其实杜乔不看重新居和金钱,也猜不透这位阿利多西主教大人的心思,但他能感受到修道院的修士对他态度上有所转变。有一天他发现自己的房间地板上抹了油,摔得他差点骨折,他以为只是负责打扫的修士粗心所致,但后来有一天他和安杰洛在茅房无意听到修士们的谈论,大致是他如何巴结阿利多西才换来了优待……安杰洛十分生气,想要上前辩论,杜乔一脸冷漠地阻止了他。虽然做错事的不是他们,两人却像心虚的窃贼灰溜溜地逃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