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1章故人旧事(二)
第0011章故人旧事(二)
2005年夏。
沉夜如墨,暴雨如注,青春期的到来如洪亮嘹远的钟鸣,浩浩荡荡,摧枯拉朽。十五岁的阙眠轻手轻脚地推开防盗门,屏气凝神,生怕惊动主卧神经衰弱的阙山樱。
瘦削的少年弓起腰背,像只受惊的山兔,踮起脚尖,偷偷摸摸地下楼。他披着宽大的校服外套,窄瘦的腰在校服外套里晃晃荡荡。做贼似的到了一楼,即将摸到单元门的把手,他被突然向内冲开的门板结结实实地拍击脑门。
“嘶!”阙眠踉跄后退,脑袋发蒙,脚下一空,就要沿着楼梯滚落地下室,又被一只手捞回来。
简觉深压低声音,眼里满是心疼:“走路没声啊你!”他扒开少年人浓密的额发,瞧见一抹红印,又急又气,“大半夜不睡觉,准备偷鸡去?外面下大雨,你的伞呢?”
“没带。”阙眠瓮声瓮气地说,“你也没带伞。”简觉深外套上的雨水扑了他一脸,他垂着眼,抹去雨珠,不打算解释自己半夜溜出门的诡异行为。
“我去参加同学聚会,刚散场就下雨了。”正值暑假,十九岁的简觉深社交广泛,朋友众多,但也没忘记邻家内向安静的弟弟,他拉着阙眠,盛情邀请道,“走啊,去我家睡。”
“不去。”阙眠甩开简觉深的手,拉开单元门,踏进大雨里,背影决绝。
“哎,等等。”简觉深追出去,强硬地搂住阙眠的脖颈,将他往单元楼里带,“你傻吗,那么大的雨,会淋感冒的。”
“感冒就感冒。”阙眠说,“我不要和我妈妈住了。”他受够了阙山樱独断专横的管束,卧室不准关门,不准和父亲见面,不准和简觉深简独芳来往,不准不准不准……阙山樱要求阙眠每天放学回家,对她复述一遍学校里发生的事,阙山樱逐字逐句掰开揉碎地询问细节,确保阙眠没有骗她。
“那不和妈妈住,和我住。”简觉深说,“我的家就是你的家,我妈妈就是你妈妈。”
“不。”阙眠断然拒绝,他十五岁了,不是五岁,轻易不会被浅薄的许诺哄骗,简独芳和简觉深是很好很好的人,他们不该因为善良被牵扯进阙山樱的悲剧人生。
少年的脊骨刚硬易折,他在上一代的仇恨中夹缝求生太久,久到若没有简独芳,他几乎想不起人人赞颂的母爱,本应是什么样的感觉。青春期激素的催化下,他想到了死亡。
或许唯有亲子的死亡,能唤醒阙山樱深陷仇恨的灵魂。
北京城河渠广布,随便找一处支流,便可了结生命。阙眠推开简觉深的手,雷电劈开雨幕,趁简觉深愣神,阙眠扭头就跑。
“眠眠!”简觉深气急攻心,撒开步子紧追不舍,“阙眠,你给我停下!阙眠!”
悲伤化为耐力,阙眠不知疲倦地跑过五个路口,一直往前,不看红绿灯,也不看来往车流。
雨天汽车行驶速度缓慢,司机刹车及时,没撞到阙眠。咒骂声高低起伏,鸣笛声不绝于耳,简觉深不得不一边追人一边道歉。
最后在交警的帮助下,简觉深终于逮住了一心求死的阙眠。
“阙眠,你他妈的,别以为,我不会,揍你!”简觉深扶墙气喘吁吁,惊怒加跑步,五脏六腑大闹罢工,他紧紧薅住阙眠的后脖颈,粗鲁地把这兔崽子塞进怀里,“老子,呼,气死我了!”
交警将两个半大孩子领到派出所,交给民警负责,民警问:“他家长呢?叫家长来领人。”
“别别别,警察叔叔。”简觉深说,“我成年了,我是他哥。”
民警瞥他一眼,说:“你俩有血缘关系?”
“没有。”阙眠说,“我妈妈在睡觉。”
“儿子要跳河,亲妈睡得着觉?”警察说,“电话号码。”
阙眠报出一串座机号。
“警察叔叔,您就当这事不存在,成吗?”简觉深说,“我弟弟一根筋,他没想跳河,他想找个地方钓鱼。”
警察不搭理简觉深的胡言乱语,拿起听筒,摁下数字键。
“叔叔,您要是通知我妈妈,我以后还会跑出去跳河的。”少年漆黑的眼珠反射幽幽的光点,他望着中年警察,语调平缓镇定,“而且不会被你们抓到。”不同于其他青春期小孩大吵大闹寻求关注的行径,阙眠讲话的口吻没有虚张声势的威胁,他笃定地陈述计划,“我想死,我会尝试无数次,您这次救了我,以后呢?”
“眠眠!”简觉深吓丢了魂,一把捂住阙眠的嘴,“什么死不死的,忒不吉利,呸呸呸。”他上前一步,以身作盾,挡在阙眠和警察之间,“叔叔,他和他妈妈经常吵架,您把他妈妈叫来,更解决不了问题。”
警察迟疑片刻,无奈地放下听筒,问:“他爸爸呢?”
阙眠一言不发,像个紧闭的蚌壳。
“他爸妈离婚了。”简觉深说。
“离异家庭啊。”警察了然地点点头,带他们去空闲的调解室,拿来毛巾和热水,对简觉深说,“在这里冷静一下,你好好劝劝,小孩子家家的,别把死啊自杀啊挂在嘴边。”
“哎,谢谢您。”简觉深拎起毛巾蒙住阙眠的脑袋,毛躁地擦拭少年湿漉漉的头发。
阙眠老老实实地坐着,一动不动,宛如凝固的雕像。他心中忐忑,等待简觉深的训斥,就算不训他,恐怕也会说些伤心失望的话。
可简觉深什么都没有说,没有问阙眠和阙山樱之间发生了什么,也没有责骂阙眠冲动的行为。他仔细擦干净阙眠的头发,指尖犁过发根,温柔的动作像对待一尊易碎的瓷器,他端起纸杯递给阙眠:“喝水。”
阙眠抿一口热水,将水杯握在掌心,他低下头:“你不骂我?”
“骂你什么?”简觉深问。
“骂我让你失望,你不该和我做朋友,我是个不听话的小孩,是世界上最伤你心的人。”阙眠不打磕绊地吐出贬低自己的话语,语调平稳,像一台编写好程序的机器。
“我不会对你失望,我早该和你做朋友,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小孩。”简觉深说,“我不需要你听话,也不需要你顺从我,我希望你快乐。”他蹲在阙眠面前,仰头和半大孩子对视,“眠眠,你困不困?”
“有点。”阙眠说,喉结滚动,竭力压制内心翻涌的情绪,通红的眼角和不由自主溢出的泪水冲毁了他努力筑造的防线,少年的嗓音喑哑颤抖,“简哥……我不想回家……”
“不回家,不回家。”简觉深抱住他,轻拍少年的肩胛骨,“去我家,我卧室里有一张行军床,支起来给你睡。”怀里的身体轻颤,阙眠不想哭,他越是忍,抖得越厉害,少年将自尊拾起又放下,哽咽着用泪水打湿简觉深的肩膀。
深夜,简觉深从派出所借一把伞,带阙眠回家。
卧室的窗户下支起行军床,那是阙眠的位置。
他们再没有提过“自杀”这个话题,仿佛雨夜狂奔只是一场刺激的幻梦。
得知消息的简独芳似乎找阙山樱说了什么,阙眠再也没有在楼道罚跪,顶多面壁思过,或者不给吃饭。
简觉深私下问简独芳,如何说服了偏执的阙山樱。
简独芳漫不经心地翻过一页书,说:“我告诉她,她这样对阙眠,等阙眠成年,第一个甩掉的包袱就是她。全逸和楚红燕生了个女儿,没生儿子,夫妻俩一心想把阙眠要过来养。楚红燕喜欢全逸喜欢得要死,所以纵容全逸来找阙眠。她且等着吧,到时候阙眠选小三都不选亲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