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楔子
那是一个漫长的冬夜,鹅毛大雪,千里冰封,景和十四年的风霜全部落在了一个女人身上。
“罪妇虞渐离,通敌叛国,你可有悔?”
尖锐的宦官嗓音在寅时的京师中撕开一道嘲讽的口子,越来越多的百姓冒雪而来。
“罪妇虞渐离,图谶祸乱,你可有悔?”
冻到发硬的匕首刺穿虞渐离身体,用着刚好分寸的力度进行切割,刽子手并不粗鲁,反而斯文地像在雕刻一件极美的艺术作品。
“罪妇虞渐离,私通侍卫,你可有悔?”
他将切割下来的血肉有条不紊地摆在一旁案头,仔细着大小尺度。似是早有人指示过一样,刽子手并未让这个凌迟的画面太过血腥,只有少许血迹浸染了罩在身上宽大的外衣,这要感谢太后的照拂,到底给了她体面。
说来也是讽刺,判她凌迟的人是太后,许她罩衣的人亦是太后。
人心总是难以猜测。
宦官冯尔细数罪名的声音仍在雪中回荡,零零碎碎竟有十六余条,哪怕虞渐离身为皇后,都不曾见过还有这么多的罪名贯到一个人身上。
肩膀骤然一痛,鲜红的血液突然喷涌而出,不过须臾,罩在虞渐离身上的外衣就已被大片浸染。
黎明后第一道刺目的红正式将黑夜与白日隔开。
天亮了。
血衣袭身,身条渐隐,终于映衬了古人常说的那句‘美人骨,世间罕见’。
可再精美的骨头有了裂痕也不过如此,刽子手显然失了耐心,继而不再控制力度,逐渐胡乱地切割。动手的是他,遭罪的却是受刑之人,冻了一整晚的虞渐离此刻浑身高热,再加行刑前被宦官强行喂进去的毒药,早已气若游丝。
起风了,飞扬的雪花带来了马蹄声,那是虞渐离从小听到大的漠北铁骑,耳朵轻微动了几分,是父亲的战马。她费力睁开眼睛,越过成千上万的人群,把目光定在远处城门之上。
城门很快被人撞开,冲在最前头的却不是父亲,而是一身血迹的母亲,身后跟着六七个伤痕累累的家奴。
虞渐离知道母亲会来,但看见那战甲上的血痕还是没忍住红了眼眶。或许在未见到母亲之前,她是有所期待的,妄图太后会念在父亲身为开国大将的功勋放过魏国公府满门,可在这个重文轻武的王朝中,战场上的厮杀远不及朝堂里的波云诡谲。
太后不会留下魏国公府任何一人,或许她的目的也不止是魏国公府,更是要杀掉所有质疑她垂帘听政的大臣,杀鸡儆猴,有迕逆者,魏国公府就是下场。
这狠绝的手段自然不是太后能想出来的,虞渐离抬眸,望着风轻云淡的主刑官沈晦,除了他,还能是谁呢。
不愧是晋国最年轻的内阁首辅,拿捏着人心最柔软之处,毫不费力就准备了这样一场瓮中捉鳖的戏码。
事实证明,沈晦的安排比他预想得还要成功,至少太后十分满意。魏国公虞庭鹤得知女儿除夕当夜被下牢狱,快马半月从漠北赶往京师,不眠不休直奔城门,所带骑兵身心憔悴几剩为无,可即便如此,面对重兵拦截,魏国公战力依旧骁勇,但这也正好中了沈晦下怀,做实谋逆造反之名。
隐藏城门之上重兵纷纷现身,借着杀敌之名,将漠北将士斩得一干二净。
这个计划沈晦唯一疏漏的便是魏国公府满门妇孺的出现,却也谈不上疏漏,是他低估了爹娘之爱子的决心。
可这从始至终就是一盘早就下好的棋局,奈何弱小棋子如何挣扎,也不过是螳臂当车。
刑场四面八方很快便出现了弓箭手,迅速有力,目标准确,只是片刻,魏国公府的家奴就被弓箭刺穿胸膛。
“罪妇虞渐离,你可认罪!”宦官冯尔又问。
箭羽停了,可弓箭却没放下,所有人的箭羽都对准虞渐离母亲的方向,明明是一句询问的话,可在此刻,逼得人只能答对方想要的答案。
虞渐离不敢开口,一旦她承认这些罪名,父亲和大哥在战场上的搏杀都会被认为早有预谋,而一心喜好诗书的二哥也会冠以内应的名头,远嫁辽东的大姐、守寡的二姐都会因这份屈辱牵绊一生。
可若不认,她抬眸看向一直冲她摇头的虞母,若不认,虞母便会和倒地的家奴一样,万箭穿心。
“不认!”一道凄厉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伴随着痛苦的呻吟,他断断续续:“我魏国公府满门忠烈,难不成你们还要逼供不成!!!”
只见城门之下,一个身着官服的男子被架进刑场,所过之地,一片血痕。
有人惊呼,这才发觉,他双手被斩,血肉模糊。
此人正是虞渐离二哥虞砚,多年为官,虽只是翰林院一个个小小的六品编撰,但才华幼时便已传遍京师,文人墨客皆敬仰之。
若论文学风骨,虞砚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最喜诗书写文的人此刻没了双手,不免让人唏嘘。
议论声在周遭此起彼伏,虞母双目含泪,看着强撑的二子,千言万语在此刻都显得微不足道,最后一条路,已然输得彻底。
太后不念魏国公的旧情,更不领虞砚甘愿日后服侍她撰写青词的决心,他将尊严伏地,却换来无尽羞辱。
“虞大人,魏国公府其他人是否忠烈奴才不知道,但你......”冯尔嘲讽地指向虞砚,示意架着虞砚的太监松开手,见虞砚踉跄地险些摔倒,不屑道:“你,定然是不刚烈的。”
冯尔这是在嘲讽虞砚的清高,平日里太后数次让他这个晋国第一才子撰写青词,他却无心论道,不愿用诗书文字来谄媚权贵,如今为了自家小妹,主动请缨,倒叫这些人拿捏了短处。
何况本就是踩低捧高的人,此刻地位颠倒,这些宦官更是无法无天。
虞砚没有理会冯尔的嘲讽,而是把目光看向沈晦,不卑不亢道:“沈阁老,你我同朝为官,我知你天命难违,但看少时情份,能否让我代小妹受刑。”
沈晦未动,只平静地望着虞砚还在滴血的双臂,他在想什么无人得知,但他的不愿却正大光明。
到底是高估了幼时的情份,追其根本,沈晦的这份不愿究竟是体察太后的心意还是报曾经的辱母之仇,这谁也说不清楚。
虽未能代妹受刑,但以劫持刑场和冲撞太后为名,虞母、虞砚仍被侍卫一同带上了邢台。
这或许是晋国开国以来最坦然的一次赴死,无嘶吼、无反抗、无恐惧,泰然自若的神情将魏国公府忠烈的风骨传遍整个京师,包括皇宫。
如果故事到这里真的结束,也算是善终,但远在宫城中的太后闻及此,大发雷霆,贯穿心头的焦躁此起彼伏,明明是一场大快人心的剧作,若如此祥和,台下的看客又能领会到什么深意。
于是,痛苦的折磨由一道道圣旨从皇宫传向刑场。
太后仁慈,不忍再下狠手,下令若虞砚若写出一首得太后欢心的青词,便可饶他一命,但一炷香内写不出,便会在虞母身上进行烙刑,以作小惩大戒,直至写出为止。
冯尔嘲弄地把笔墨纸砚扔到地上,示意虞砚伏地而写,他已然断了双手,唯有用嘴才能持笔,这对一个读书人来说,是彻骨的羞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