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玫瑰(end)
未曾分开
叶行之的脚步在楼梯间转了一转,换了一个方向:“你想不想和我到天台看看?”
沈濯对他生活过的每个地方都感兴趣,非常利落地说了“想”。
上了天台之后,叶行之意外地发现这里并没有太大变化。
地板似乎皲裂得更厉害点,干瘪的多肉植物也窜得更高更多。依然有人在上面晾晒粉底牡丹花的床单,堆砌的垃圾也没有增加多少,大概是风总在做减法。叶行之走到围栏边,手压下去,粗粝的质感也仍然相同。
最大的不同是,在这一刻,死亡的伯努利效应已经消失,叶行之不再能感受到那种要将自己拖拽出去的力。
他维持着展望的姿势,平静地告诉沈濯当年他为什么喜欢上天台,而那条发来的短信又如何阻止了他再来。
沈濯毕竟是聪明人,他也毕竟抄过叶行之那么多作业,四楼的字迹出自谁,他甚至不需要运用逻辑推理。
他从身后环住叶行之的腰,没有把他拖远一点的意思,只是抱上去,添一堵实体的墙,不作任何评论,只是诚实地说:“其实抄作业是借口,真实目的是送你面包。”
日头已经渐渐热起来,没什么风,于是叶行之也很难觉得自己听错。沈濯每次多披露一句,他就会多一分惊叹于这个人怎么这么会藏。
“那我还挺幸运的,”叶行之转过身,盯着沈濯的眼睛,笑起来,“面包和玫瑰,我好像都有了。”
两人在天台边上温存了一会儿,十指相扣着下楼,遇上新面孔的邻居,叶行之仍然面不改色。
离开那条街之前,沈濯还不忘提醒他去买一份他说好吃的盐焗鸡。
拎好打包的盐焗鸡,走出了好几百米,叶行之才开口:“回去之前我想把东西收拾一下,租约还有三个月到期,之后就打算退租了。”
沈濯知道叶行之终于要放下,紧了紧牵着的手,说:“好,我和你一起收拾。”
已经快近中午,小巷里的摊贩逐渐收摊准备午休,叶行之想了想还是转进去,在那个铺满多种蔬菜的推车前停下。上面躺着几节被人挑了一上午因此剩下的莲藕,已经没那么新鲜,摊主怕他不愿意买,压了点价格说可以十块钱全部带走。
叶行之付了钱全部买下,又顺便挑了点别的青菜,心想今天还是开火做点饭吃好了。他提好东西,转身却不见沈濯影子,于是回到小巷入口,才看到沈濯靠在那里。
叶行之拎起莲藕,刚要开口说今天吃清炒莲藕吧,沈濯就把背着的那只手现出来,是一支红玫瑰。
“刚刚看到有个老太太在街对面卖花,红玫瑰只剩下最后一支了,”阳光打在沈濯脸上,显得瞳仁发棕,眼神格外清澈明亮,“现在玫瑰和面包是真的都有了。”
叶行之接过玫瑰,另一只手顺着刚才的姿势把莲藕推过去:“怎么办,也没别的送给你,刚买了莲藕,将就一下。”
沈濯笑得虎牙又晃现,搂过莲藕也牵过叶行之,在他唇上印下一个吻:“这莲藕还挺甜的。”
路过他们俩的三轮车似乎都顿了一下,叶行之并不在意车上大叔诧异的眼神,也笑起来,反手和他十指相扣,拿着玫瑰花离开。
尽管第二天才是大年三十,这晚的饭也当然算不上年夜饭,但如果叶行之知道这顿饭是他们最后一顿近似庆祝农历新年的晚餐,他可能会多走几步,去买点除了莲藕青菜之外的东西。
但他们并不知道隔天会发生的一切,只是像任何一对普通爱侣一样在厨房忙忙碌碌,使用民宿颇有限制的厨具和调料,一起做了一顿清淡却美味不减的晚饭。
第二天,他们按照原计划去墓园给徐春莲扫墓。鹃城的土墓也寸土寸金,叶行之自己买不起,只是叶常青好在最后有点良心,不知从哪找来了钱或者关系,给徐春莲在这个墓园立了块墓碑。也是在那里,他们撞见了沈卫国。
他们原本打算年后再去一趟沈卫国公司,没想到直接省了力气。
沈卫国当时正步履匆匆地转向,沈濯几乎是立刻认出他,来不及和叶行之解释拔腿就跑过去。叶行之捧着花愣了愣,下一秒就跟上。
被沈濯拎着领子推到树上时,沈卫国的表情并不惊讶,倒是在沈濯差一点要挥拳时,他看到上来安抚沈濯的叶行之,神情更惊奇些:“他妈的,你真的在搞同性恋?”
那未能下去的一拳又要扬起,巡逻的警卫似乎注意到动静,往这边喊了两声问发生了什么,叶行之从背后抱住他,轻声说“我们不和他生气”。
沈濯冷着脸放开他,叶行之在旁边对走来的警卫温和地笑笑:“没事没事,不好意思,生死面前难免有点情绪激动。”
警卫想必也见多了这种场景,看着两人不像会当场互殴的样子,又走开,只是在不远处仍然盯着他们。
“你对我妈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我听说她难产去世了,你竟然这种事情也瞒着我?”沈濯语气相当咬牙切齿,甚至隐隐发抖。
沈卫国比两年多前瘦了许多,脸上几乎挂不住肉,皱纹和脸皮都松松地垂下,显得格外老态。
他脸上表情混杂着自嘲和讽刺,目光不断在两人之间打转,非要虚造声势:“要不是生出你这么个同性恋儿子,我至于让你妈再生一个吗?我本来想着,你滚出去就滚出去,不要来污染你弟弟,难产……只是运气不好,人没了,我能怎么办?”
“你怎么就知道是弟弟?”沈濯突然发问。
“偷偷做个性别鉴定有什么难的,”沈卫国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在这个之前还怀了一个,发现是不带把的就打掉了。”
叶行之仍然拉着沈濯的手,尽管他是想劝阻沈濯不要意气用事,听见这话自己都忍不住上前挥拳的冲动。
“你这个畜生!”沈濯深呼吸了好几下才没让自己的拳头砸向前面这张脸,“我妈埋在哪里?”
“你问畜生畜生怎么知道?”沈卫国扯开一个笑,在那张脸上反倒显得苦楚,因为眼泪同时顺着皮肉沟壑淌了下来。
他像是第一次有了对着别人发泄的机会,语速加快,声音又大一点,右手锤着身边那棵树:“我怎么知道,我怎么知道会难产死掉?!我打过她那么多次她都没事,怎么这一次就死了呢……”
沈卫国像是真的不解,那个任他殴打这么多年的女人理应皮实得杀不死,怎么会死了呢?
沈濯听得嘴唇都在颤,叶行之轻轻捏了捏他的掌心,却没有起到太大安抚作用。
“你是不是恨我,你恨死我了吧,啊?上高中就敢跟你老豆打架,你现在也来把我打死吧,啊?”沈卫国疯了似的也扯上沈濯的衣服,“他妈的,我怎么就有你这么个同性恋变态儿子,我哪一步做错了这么倒霉?不然你妈会死吗,嗯?”
叶行之看情形不妙,已经打算去找警卫,他还没踏出一步,就被沈濯紧了紧手,以不容分说的力道。
“沈卫国,叫你一声畜生还侮辱畜生了。”沈濯用力推开他,他不再是十四五岁会被打进医院的小孩。他的声线竟格外平静,也没刚刚那么抖了,继续说:“你想把事情都怪到我头上,只是因为你不敢承认,从头到尾你才是害死我妈的凶手。”
“同性恋怎么了?我就是同性恋,”沈濯把目光投向身旁的叶行之,又转回去,“我有胆量和底气带着我爱人站到我妈面前,说这是我辈子想要共度一生的人。你呢?你不敢承认自己在婚姻里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垃圾,不会害死我妈之后还能骗自己这是爱吧?”
沈卫国脸上松弛的肉全在抖,但他说不出一句话来。他可能早就想过这些,只是当面见到沈濯总会忍不住抓紧这推卸责任的良机——但他自己也不信的。用最脏的话辱骂几百遍他的同性恋儿子,也改变不了妻子去世的事实、住在那间房子里每日反复的噩梦,和最后那句“放过我吧,也放过濯仔”。
沈卫国可能只是在等,等一个第三人戳穿自我编造的谎言,在这之前,他心存侥幸地苟活。
“滚……你给我滚吧。”沈卫国的声音陡然虚弱下去。话是这么说,他却是那个开始蹒跚着挪步的人,一开始扶着树往回走,后来竟开始飞奔。
沈濯这次没有追上去,因为他没有任何话想再对沈卫国说。